绍兴三十四年的深秋,临安城桂花香尚未散尽,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却悄然在帝国的权力中心酝酿。
这场风暴无关边境战事,也非朝堂党争,而是关乎国本——迁都之议。
风暴的源头,是一份由资政殿大学士、礼部侍郎王纶上奏的《请还旧都疏》。
这道奏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临安城激起了千层浪。
奏疏中,王纶慷慨陈词,回顾了靖康之耻、宋室南渡的痛史,指出临安虽富庶,然偏安东南,地势卑湿,无险可守,实非帝王久居之地。
他力主当此国势渐振、武功赫赫之际,应效仿光武中兴,还于旧都,以号令天下,恢复中原。
然而,在具体迁往何处的问题上,奏疏却语焉不详,只笼统提及旧都,这巧妙地将开封、南京、乃至长安都纳入了可讨论的范围,瞬间引爆了朝野上下压抑已久的各种情绪和主张。
紫宸殿内,连日来的大朝会变成了激烈的辩论场。
以部分原北方籍贯的元老重臣及激进的年轻御史为首的一派,声音最为洪亮。
他们涕泪交下,痛陈二帝蒙尘、陵寝不安的国耻,认为唯有还都开封,才能洗刷屈辱,彰显朝廷恢复中原的决心。
他们描绘着汴梁城四水贯都、富甲天下的昔日盛景,言辞恳切,感染力极强。
另一派以江南籍官员和掌管财政、漕运的务实派为代表,则坚决反对迁都,尤其反对迁回开封。
他们指出,开封地处平原,无险可守,且历经战火,残破不堪,更紧邻金国兵锋,安全堪忧。
而临安经过数十年经营,已成为财税重地,漕运便利,物资充盈,实为根基所在。
他们警告,轻言迁都,劳民伤财,动摇国本,若北方有变,则重蹈覆辙矣!
还有一派,则提出了一个折中且看似稳妥的方案——迁都南京。
理由是南京乃太祖龙兴之地,地理位置适中,既可北望中原,又依托江淮防线,进退有据,且城池宫室保存相对完好,迁都成本较低。
朝堂之上,各方引经据典,争论不休,或情绪激昂,或老成谋国,一时间难以决断。
福宁殿内,夜深人静。
赵构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那幅巨大的《绍兴坤舆全图》前。
他的目光越过烟雨朦胧的江南,越过残破的中原,最终久久地停留在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名字上——长安。
作为穿越者,他心中那份对汉唐强盛的向往,是任何本时代的人都无法完全理解的。
在他的认知里,临安是偏安,开封是屈辱的回忆,南京是折中,而长安,才是真正象征着天下一统、四海宾服的帝国之都!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地图上的线条,内心思绪如潮水般翻涌:
临安?确实富庶,漕运便利。
但格局太小了!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看似安全,实则是绝地!
一旦北方防线被突破,这里就是死胡同!
南宋……南宋……难道朕的王朝,永远只能是个南宋吗?
开封?四战之地,无险可守!
靖康之变,血泪未干!
且经过百年黄河泛滥,周边地貌已变,漕运艰难。
迁都于此,简直是自缚手脚,将国运置于赌桌之上!
南京?太祖龙兴?听起来不错,但地处江淮之间,仍是守势格局。
它可以是北伐的前进基地,但绝不足以成为驾驭整个华夏的战略支点!
他的目光再次坚定地回到长安。
唯有长安!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制诸侯!这才是帝王之业的根基!
秦据之而扫六合,汉凭之而威震寰宇,唐依之而开盛世!这才是大一统王朝应有的气魄和格局!
迁都长安,政治意义上,是向天下宣告,朕志在混一四海,恢复汉唐旧疆!
军事战略上,可西控河陇,北抚朔方,将战略前沿推至西北,真正形成对蒙古的压迫之势!
经济上,虽漕运不便,但可大力经营川蜀,开发西北,重现丝绸之路的繁荣!
然而,现实的困难也无比清晰地摆在面前:长安残破,宫室尽毁;路途遥远,漕运艰难;西北民生凋敝,供给乏力;西有西夏未平,北有蒙古威胁,安全如何保障?这必将是一场耗资亿万、旷日持久的超级工程。
利弊权衡,如同巨大的天平在他心中摇摆。
几日后,一次小范围的御前会议在垂拱殿偏殿举行。
与会者仅有枢密使李纲、参知政事赵鼎、户部尚书沈该、工部尚书等寥寥数位心腹重臣。
赵构首次透露了自己倾向于长安的想法。
果然,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李纲沉吟良久,率先开口,话语中充满了担忧:陛下,迁都长安,其志可嘉,其局宏大,然……工程浩大,恐非十载不能初具规模。
如今西线用兵,北疆戒备,国库虽裕,亦恐难支此巨万之费。
且长安远离财赋重地,漕运艰难,百万军民之供给,如何维系?
赵鼎也补充道:李相所言极是。
长安虽好,然宫阙残破,百业待兴。
官家若驻跸于此,西夏未灭,蒙古环伺,安全乃第一要务,需重建城防,屯驻重兵,此又需海量钱粮、民力。
臣恐欲速则不达,反成拖累。
户部尚书沈该更是面有难色,直接算起了经济账:官家,初步估算,若迁都长安,仅宫室营造、道路整修、漕渠疏浚、百官廨署、军营建置等初期投入,恐需岁入之半,持续五年以上!
此尚不计后续维系之巨额消耗。
眼下两面作战,各处用钱如流水,实难同时支撑如此惊天动地之大工。
工部尚书则从技术层面陈述了艰难:官家,自临安至长安,千里迢迢,山川阻隔。
建材转运,民夫征发,皆是极大难题。
三载?恐仅够平整地基,修通道路耳。
面对重臣们有理有据的反对,赵构并没有动怒。
他深知这些困难是真实存在的。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诸卿所虑,皆老成谋国之言,朕岂能不知?
他话锋一转,目光深邃,然,立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亦需非常之魄力。
迁都之事,非为一时之便,实为万世之基业。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长安:朕意已决,迁都必行,方向——长安!
看着众臣惊愕的表情,他继续道:然,非一蹴而就。
朕有一三都制构想,诸卿且听:
第一步,宣布以南京为行在或陪都,先行修缮宫室、道路,部分军政机构北移。
此乃试探虚实,积累经验,亦向天下表明北图之志。
临安仍为根本所在,财赋中枢。
第二步,待西线平定西夏,北疆稳固后,大力经营长安。
可先设西京留守府,委派重臣,拨付专款,移民实边,逐步修复城池、官道、水利。
此过程,可十年,甚至二十年!
第三步,待长安初具规模,西北稳固,漕路打通,天下大势已定之时,再正式迁都长安,以此为鞭笞宇内之基石!
这个长远且分阶段的计划,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重臣们的担忧。
它既表明了皇帝的决心和方向,又考虑了现实的困难,具有了相当的可操作性。
李纲沉思良久,终于缓缓点头:官家……深谋远虑,老臣……叹服。
若依此循序渐进之策,或可两全。
然,第一步迁南京,仍需详加筹划,务求稳妥。
赵构知道,迁都这等国之大事,绝非一朝一夕可成。
他今日抛出长安的终极目标和三都制的路线图,意在统一思想,明确方向,并开始进行长期的、潜移默化的准备。
传朕旨意,赵构最终决断,迁都之议,暂且不决。
然,着工部、将作监,即派精干人员,秘密勘察长安、南京两地山川形胜、宫室遗址、道路水道,绘制详图,拟定初步营建规划,以备咨询。
此事,列为机密,不得外泄。
臣等遵旨!
一场看似平息的风波,实则埋下了一颗影响深远的种子。
赵构的长安梦,如同一个强大的磁场,开始悄然影响着帝国未来的战略重心和资源投向。
帝国的目光,不再仅仅满足于东南的繁华与偏安,而是越过千山万水,投向了那片承载着辉煌记忆的西北黄土高原,投向了那个象征着大一统与强盛的古老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