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四年的春天,本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然而在雄踞西北近二百年的西夏国都兴庆府,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生机。
连续三年的罕见大旱,加上去岁席卷全国的蝗灾,已将这个曾经控扼丝路、雄视一方的王国,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昔日里商贾云集、驼铃声声的街道,如今萧条破败,饿殍载道,就连宫城之内,也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夏国王宫,晋王李仁友的寝殿“崇德殿”内,虽是深夜,却依旧烛火通明。
李仁友枯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宝座上,这位曾经弑君篡位、不可一世的枭雄,如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短短数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他面前御案上摆放的,不是山珍海味,也不是军国奏章,而是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几块干硬的麸饼。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个个面有菜色,垂首不语,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阵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
丞相斡道冲,这位西夏老臣,此刻也是衣衫略显褶皱,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虑,几乎是踉跄着闯入殿中,也顾不得全礼,声音沙哑地禀报:“大王……不好了……刚刚……刚刚灵州传来急报,守军……守军因抢夺粮仓,发生火并,死伤近百人!
静州、顺州也……也出现小股士卒哗变,劫掠官仓……城内……城内粮价已飙升至一斗米需……需白银五十两!
甚至有……有易子而食的惨剧发生啊,大王!”
李仁友握着座椅扶手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源于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天灾无情,人祸频仍,宋军如同铁桶般的围困锁死了外界输入的最后希望。
他倾尽国库向西域、吐蕃求购粮食,不是被宋军拦截,就是杯水车薪。
偌大的西夏,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难道……难道天真的要亡我大夏吗?”
李仁友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充满了绝望。
他篡位登基,本以为能带领西夏走向强盛,却不料短短数年,便落到如此境地。
内心的悔恨、不甘与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斡道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大王!如今……如今唯有……唯有北面那条路了!虽然是与虎谋皮,但……但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啊!”
北面,指的便是那个如日中天、令四方颤栗的蒙古大汗——铁木真。
李仁友篡位后,为抗衡南宋,曾向铁木真称臣纳贡,结为形式上的盟友。
然而,铁木真志在天下,对西夏这枚棋子,从来只是利用而非真心扶持。
如今西夏濒死,去向他乞粮,无异于羊入虎口。
李仁友闭上双眼,良久,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知道,这是屈辱之路,但似乎也是目前唯一的生路。
“遣使吧……”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这三个字,“以……以朕的名义,备上……备上宫中最后那批珠宝、美女,遣使北上……向蒙古大汗……乞粮!”
半个月后,一支由西夏右枢密使野利仁荣为首的、装载着最后珍宝的使团,怀着忐忑的心情,穿越了宋军严密封锁的险峻小道,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漠北草原深处的蒙古王庭——哈拉和林。
此时的哈拉和林,与死气沉沉的兴庆府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里充满了原始、野性的活力。
无数白色的毡帐如同云朵般散落在广袤的草原上,牛羊遍野,骏马嘶鸣。
来自欧亚各地的战利品——金银、珠宝、丝绸、奴隶,堆积如山。
空气中弥漫着马奶酒的醇香和烤肉的焦气,更弥漫着一种征服者睥睨天下的傲慢与自信。
在金顶大帐(斡耳朵)前,野利仁荣一行经历了严格的搜查,他们带来的珍宝被蒙古侍卫粗暴地查验,那些精心挑选的美女则像货物一样被指指点点。
野利仁荣强忍着屈辱,心中已升起不祥的预感。
当野利仁荣被引入那座巨大、奢华、铺着名贵地毯的金帐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帐内灯火通明,粗犷中透着威严。
蒙古大汗铁木真并未高踞宝座,而是盘腿坐在一张巨大的熊皮上,正用小刀割食着一条烤羊腿。
他身形并不十分高大,但那双深邃如鹰隼的眼眸扫过来时,野利仁荣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仿佛被一头洪荒巨兽盯上,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跪拜下去,用颤抖的声音按照草原礼节高呼:“西夏国使臣野利仁荣,叩见伟大的成吉思汗!愿大汗如日月永昌!”
铁木真没有立刻让他起身,而是不紧不慢地吃完手中的肉,又端起银碗喝了一口马奶酒,这才用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的声音说道:“哦?是西夏的使者?你们那位‘晋王’,不好好守着他的兴庆府,派你到我这草原上来,有什么事吗?”语气平淡,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野利仁荣额头触地,不敢抬头,泣声陈述西夏遭遇的罕见天灾,国内粮草断绝、军民困苦的惨状,最后恳求道:“……敝国主晋王,素来敬重大汗如父,谨守臣节。
如今国遭大难,实难维系。
恳请大汗念在盟约之情,垂怜施恩,赐予粮草,助我西夏渡过难关。
敝国愿永世感念大汗恩德,岁岁朝贡,不敢有违!”说罢,献上了礼单。
一名侍卫将礼单呈给铁木真。
铁木真随意瞥了一眼,便将礼单扔在一旁,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粮草?呵呵……我蒙古儿郎,靠的是弓箭和马刀获取所需,不是靠种地。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野利仁荣,“既然你们开口了,本汗也不是不能给你们一条活路。”
野利仁荣心中一紧,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铁木真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一幅粗糙的羊皮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西夏与蒙古接壤的北部边境:“想要粮食,可以。但你们西夏,要拿出诚意来。”
“第一,”他的手指划过一片水草丰美的区域,“将这黑水镇燕军司以北,直到漠南的这片草场,全部划归我蒙古!你们的守军,三日内必须全部撤走!”
野利仁荣倒吸一口凉气,那片草场面积广阔,是西夏重要的北方牧场和屏障,割让出去,等于门户大开!
“第二,”铁木真不等他反应,继续说道,“让你们晋王,将他的长子,还有那位据说很能打的鬼名令公的儿子,一起送到我的斡耳朵来!让他们在我身边,学习蒙古人的规矩!”
这是要质子!而且是两位最重要的质子!一旦送去,西夏将彻底受制于人。
“第三,”铁木真的声音更加冰冷,“本汗可以给你们五千石粮食,但你们西夏,必须立刻出兵,攻打宋军的河西防线,为我的下一次南征,打开通道!”
这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苛刻,一个比一个致命。
割地、质子、充当炮灰!
这根本不是援助,而是趁火打劫,是要彻底榨干西夏最后的价值和尊严!
野利仁荣浑身冰凉,汗出如浆,他试图争取:“大汗!这……这条件是否……是否过于严苛?那片草场乃我夏国屏障,世子乃国本所系,而此刻出兵,无异以卵击石啊!恳请大汗……”
“够了!”
铁木真猛地打断他,眼神如刀,帐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这就是本汗的条件!没有商量!你们西夏,要么接受,拿着这点粮食多活几天,要么……”
他冷哼一声,杀气弥漫,“就等着被南边的宋军,或者被本汗的铁骑,踏成齑粉!滚回去告诉李仁友,是死是活,让他自己选!十日内,若无回音,视同决裂!”
野利仁荣如蒙大赦,又魂飞魄散,几乎是爬着退出了金帐。
消息传回兴庆府,崇德殿内,李仁友看着野利仁荣带回来的、盖有铁木真金印的苛刻条款,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将那份国书摔在地上,嘶吼道:“欺人太甚!铁木真!你这是要亡我社稷,绝我宗庙啊!”
割地,意味着放弃祖宗基业,自毁长城;送质子,尤其是送出太子,等于将国家的未来交到敌人手中;而即刻出兵攻宋,更是让疲惫不堪、缺粮少械的夏军去送死,届时无论胜负,西夏都将流尽最后一滴血。
殿内群臣鸦雀无声,无人敢言。
接受,是慢性死亡,西夏将彻底沦为蒙古的附庸和炮灰;不接受,是立即死亡,兴庆府可能连这个月都撑不过去。
李仁友颓然瘫倒在宝座上,望着殿外灰暗的天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他原本想借助蒙古的力量制衡南宋,却不料引狼入室,如今陷入了比之前更加凶险万分的绝境。
与蒙古的所谓联盟,在这一刻,已然出现了深不见底的裂痕。
西夏的命运,仿佛风中残烛,摇摆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