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一年的盛夏,当南宋的运河漕船如织、田间稻浪翻滚之际,在西北方向,被宋军堡垒群紧紧围困的西夏国都——兴庆府,却正经历着一场天灾人祸交织的、令人窒息的煎熬。
秦州,宣抚使帅府。
夜已深沉,帅府书房内却依旧烛火通明。
秦国公吴玠并未安寝,他正与几名心腹幕僚,以及职方司(军情机构)负责西夏事务的主事曹玮(虚构人物),一同研判刚刚由前线“踏白”斥候和潜伏细作冒死传回的最新情报。
这些情报并非军事调动,却比任何军报都更令人心惊肉跳。
曹玮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指着地图上兴庆府周边区域:“国公,诸位先生,据多方印证,消息确凿。 西夏境内, 灾异频发,已近 不可收拾之地步 。”
“其一,大旱。
自去岁秋冬至今, 兴庆府周边、灵州、盐州、乃至河西甘凉核心绿洲, 降水不足往年三成 !
黄河支流多处断流,水井干涸, 草场枯黄,田地龟裂如龟背。
眼下正是夏粮抽穗灌浆之时, 此旱若再持续半月, 今岁夏粮,必将绝收 !”
“其二,蝗灾。
屋漏偏逢连夜雨。
半月前, 自北面沙漠突现 巨大蝗群 , 遮天蔽日,声如雷鸣 。
蝗群过处, 仅存的些许青苗、树叶、乃至帐篷毛皮,皆被啃噬一空 !
如今蝗群已蔓延至 兴庆府以南的韦州、静塞军司 ,所到之处,赤地千里 !”
吴玠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旱蝗相继,对于以农牧业立国的西夏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他沉声问:“民间情势如何?”
曹玮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国公,这正是关键所在。
天灾之下, 人祸更烈 !
如今西夏境内,尤其是兴庆府内外, 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
他压低了声音:“市井巷陌,童谣纷传。 有曰:‘ 晋王登基日,天公闭了眼;黄河水倒流,蝗神下凡间。 ’
又曰:‘ 白草(指太子宁明哥一系)枯,黑草(指李仁友)生,生不逢时祸满城;若要风调雨顺年,除非白草再发青。’ ”
“更有甚者,”曹玮继续道,“有 西域喇嘛 在民间散布言论,称 ‘晋王篡逆,杀戮过甚,触怒长生天,故降下灾异以示惩戒’ 。
还有 野利家族 的残余势力暗中煽动,言 ‘李仁友弑君篡位,其位不正,故天不佑夏,唯有迎还旧主(或另立新君),方能平息天怒’ 。”
“李仁友如何应对?”一位幕僚问道。
“其应对,可谓昏招迭出,倒行逆施 !”
曹玮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起初,他命巫师萨满连日祭天求雨 ,宰杀大量牛羊牲畜,甚至…… 听闻有以活人献祭之传闻 ,然滴雨未下 , 蝗虫更甚 !”
“见祭祀无效,他便 迁怒于人 !”
曹玮的声音变得冷峻,“他以 ‘妖言惑众、诽谤君上’ 为名,下令全城 大索奸细 。
其实,不过是借此名目, 大肆抓捕那些传播流言、以及对他统治不满的宗室、旧臣和百姓 。
兴庆府 菜市口,每日都有数十人被 当众斩首或车裂 , 企图以 血腥屠杀 来 压制舆论 。”
“结果如何?”吴玠冷冷地问。
“结果? 适得其反!”
曹玮斩钉截铁地说,“屠刀非但未能止住流言,反而 坐实了其‘暴君’之名 !
如今西夏军民, 畏晋王如虎,恨晋王入骨 。
军中粮饷短缺, 士卒多以糠秕、树皮充饥,怨声载道 。
已有小股部队哗变,或杀将投诚于我,或遁入山林为寇 。
兴庆府内,米价飞涨,一斗米需银十两,已有易子而食 之惨剧发生 !
其统治,已呈 土崩瓦解之象 !”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所有人都明白,西夏这座本就千疮百孔的大厦,在天灾和人祸的双重打击下,地基已经彻底朽烂,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一位老成持重的幕僚沉吟道:“国公,此乃天赐良机!然,我军是否应即刻挥师进剿,一举克复兴庆府?”
吴玠缓缓摇头,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地图上兴庆府的位置:“兵法云:‘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
李仁友如今已自陷绝境,众叛亲离 。
我军若急于攻城 ,其困兽犹斗 ,必作 垂死挣扎,我军纵然取胜,亦要付出不小代价 。
且逼之过急,恐使其内部势力暂时团结对外,反而不美 。”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点在兴庆府上:“我等当下要务,乃是 四字—— 围而不攻,静待其变! ”
“传我将令!”吴玠的声音斩钉截铁,下达了一系列指令:
“一、 各堡寨严防死守, 绝不允许一粒粮食、一捆草料流入兴庆府 !
同时, 加强对西夏溃兵、流民的招抚, 来者不拒,妥善安置 , 以瓦解其军心民心 !”
“二、 职方司加派细作, 散播消息, 重点宣扬: ‘ 只要擒杀李仁友,献城归顺大宋,陛下必当赦免胁从,保全宗庙,厚待百姓 ’ !
尤其要 暗中联络西夏内部 对李仁友不满的势力 !”
“三、 前线各部, 加强战备, 但 暂不发动大规模进攻 。
可 每日派小股精锐, 至兴庆府城下 耀武扬威,发射 裹有招降文书的响箭 , 进行 心理威慑 !”
“四、 奏明陛下, 请旨 调拨部分粮草,于边境设 粥厂 , 赈济西夏逃难百姓 , 彰显我 天朝仁德 , 进一步 动摇其根本 !”
“末将(属下)遵令!”众人轰然应诺。
战略既定,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向着摇摇欲坠的兴庆府,更紧地收拢。
与此同时,兴庆府,夏宫。
往日的歌舞升平早已被死寂和恐惧取代。
宫灯昏暗,映照着李仁友那张因焦虑、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他枯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听着殿下大臣们报来的一连串噩耗:哪里又发生了饥民暴动,哪支军队又出现了逃兵,城内的存粮还能支撑几天……
“杀!都给朕杀!”
李仁友如同困兽般咆哮,将手中的玉杯摔得粉碎,“凡是敢说一个‘饿’字、敢有异心者, 满门抄斩 !
朕是天子!朕受命于天! 长生天不会抛弃朕的! 雨会下的!粮食会有的!”
然而,他的咆哮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殿下的群臣噤若寒蝉,眼神闪烁,心中各怀鬼胎。
一种“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的绝望气氛,如同瘟疫般在夏国的统治阶层中蔓延。
宫墙之外,兴庆府已成人间地狱。
昔日繁华的街市萧索不堪,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的惨剧时有发生。
“晋王无道,天降灾殃”的流言,已从窃窃私语变成了公开的诅咒。
秦州帅府,吴玠收到最新的情报,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
他对曹玮说:“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李仁友,已然疯了。
传令下去, 可以开始执行‘黑鹞’计划了。
是时候,给这堆干柴,添上最后一把火了。”
一场由天灾引发、被人祸放大、并由宋军巧妙引导的政治风暴,正在西夏的都城酝酿到了顶点。
李仁友的末日,已然进入了倒计时。
而大宋收复河朔故地的历史性时刻,也即将随着这座孤城的陷落而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