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年的深秋,当西线的烽火与北疆的号角仍在诉说着帝国的铁血峥嵘时,在广袤国土的无数城邑乡野,另一场无声却同样决定国运的“战役”,正伴随着朗朗书声与笔墨馨香,进入收获的季节。
这并非刀光剑影的搏杀,而是知识与才华的较量,是帝国未来栋梁的选拔与孕育。
临安城,贡院。
这座平日肃穆的建筑,此刻被一种庄严而热烈的气氛所笼罩。
三年一度的礼部省试,即将在这里拉开帷幕。
晨曦微露,贡院街已被人流堵得水泄不通。
数以千计的举子,背负着行囊,手提考篮,在亲族师友的簇拥与期盼的目光中,汇聚于此。
他们年龄各异,衣着不一,有的锦衣华服,气度从容;更多的则是青衫布履,面色质朴,眼神中却燃烧着炽热的渴望。
“开封府洛阳县学子,入东辕门——!”
“成都府华阳县学子,入西辕门——!”
“泉州府晋江县学子,入南辕门——!”
礼部官员手持名册,高声唱名,声音洪亮而肃穆。举子们依次验明正身,通过严格的搜检,迈入那决定命运的龙门。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与兴奋。
高踞贡院明远楼上的主考官、礼部侍郎 王居安(历史人物,以刚直着称),俯瞰着下方如潮水般涌入的士子,抚须微微颔首,对身旁的副主考、翰林学士洪迈(历史人物,大学问家)低声道:
“洪公请看, 今科举子,气象一新啊。
寒门之士,竟有十之五六 ! 远胜前朝。
尤以两浙、福建、江西、蜀中为最。可见陛下,广设州县学、厚给学廪之策,已见大效!”
洪迈亦感慨道:“诚然。
昔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多赖世家提携或天资绝世。
今有官学为梯,廪饩为资,寒门俊才,得以潜心向学,鲤跃龙门 。
此乃 教化大兴,国运昌隆之象 !”
他们的观察没错。
自赵构大力推行“崇文抑武”转为“文武并重、大兴官学” 的国策以来,朝廷投入巨资:
各州、府、军、县,官学学宫无不修缮扩建,学田划拨充足。
生员(秀才)享有“廪饩”(生活补贴),免除部分徭役。
优秀寒门学子,可入州学、乃至太学 ,费用全免。
刊印经典,廉价发售,格物院新学(算学、地理、律法等)亦纳入辅修。
这使得无数家境贫寒却天资聪颖的子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读书机会。
在等候入场的举子中,有一位青年格外引人注目。
他名叫陆文忠,年方二十,来自京西路襄阳府。
他身形挺拔,面容坚毅,虽衣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眼神清澈而专注。
他并无亲友送考,只是默默整理着考篮中的笔墨纸砚。
然而,若有心人细看他递验的“家状”(考生履历表),便会发现一行小字:“父,陆安国,原岳家军统制,绍兴二十四年于唐州战役殉国。
母早逝,由族叔抚养,蒙恩荫入州学。”——他是一位阵亡将领的遗孤。
陆文忠脑海中浮现出去世父亲的模糊身影,更多的是族叔的殷切期盼和州学先生的悉心教诲。
他握紧了拳头,心中默念:“父亲,您为国捐躯,陛下与朝廷未曾忘我陆家。
今有官学哺育,文忠必奋力一搏,金榜题名,光耀门楣,以报国恩!”
三声炮响,贡院大门缓缓关闭。 为期三场九日的鏖战正式开始。
考场内,号舍相连,如同蜂巢。举子们焚香静心,展卷答题。
考题涵盖经义、策论、诗赋。尤其策论题,紧扣时务:“问:当今之世,文治武功如何相济以图中兴?”
这要求士子不仅熟读经典,更要洞察时局,有经世致用之才。
陆文忠凝神静气,笔走龙蛇。
他结合自身经历,从“武以载道,保境安民” 谈到“文以化人,固本培元”,再论及“格物强技、海贸通商、兴学育才” 乃文治武功之新内涵,最后落脚于“上下同心,文武并用,则中兴可期”。
文章情理交融,见解不凡,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源自切身体会的真挚与力量。
月余之后,省试放榜。
贡院外墙下,人山人海。
当“陆文忠” 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二甲第十七名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阵亡将领之子,寒门出身,竟高中二甲!
这消息瞬间传遍临安,成为一桩美谈。陆文忠本人,在确认榜文后,朝着北方(父亲殉国方向)和皇城方向,郑重地叩了三个头,热泪盈眶。
殿试在紫宸殿举行。
赵构亲自主持。
他端坐龙庭,目光扫过殿下这些帝国未来的希望。
当他听到唱名官念到“陆文忠”的名字,并得知其身份时,特意多看了两眼,见其举止沉稳,对答得体,心中甚慰。
最终,陆文忠被赐 同进士出身 ,授 秘书省正字 ,入馆阁学习。
这起点,对于一个毫无背景的寒门子弟而言,已是殊为不易。
绍兴三十年的这场科举,成为了一个鲜明的标志。
录取的进士中,寒门子弟比例首次突破四成,四川、福建等地的学子表现尤为突出。
大量如陆文忠般的 忠良之后、边地才俊 得以脱颖而出。
士林风气为之一新,学以致用、关心时务 成为风尚,死读经书、空谈性理 者减少。
退朝后,福宁殿内。
赵构翻阅着新科进士的履历和策论试卷,对李纲、赵鼎等重臣道:
“诸卿, 见此科英才辈出,寒门竞起,朕心甚慰。 此非一科之喜,实乃二十年兴学育人之果 !《礼记》云:‘ 建国君民,教学为先 。’ 信然!”
“官家圣明!”李纲由衷赞道,“官学之兴,使野无遗贤,朝有新血 。陆文忠等忠良之后得用,更显陛下抚恤之功,朝廷公正之明 , 足以激励将士,安抚忠魂,凝聚人心!”
赵鼎补充:“然, 取士之后,更需磨砺任用。当使新进士子,多赴州县历练,晓民情,通实务 ,方成栋梁之材。”
“二卿所言极是。”
赵构点头,“传旨吏部, 新科进士,除才学优异入馆阁者外, 多数派往州县幕职,或赴边陲、漕运、市舶等艰苦紧要之处 历练 !
务使玉不琢,不成器 !
朕要的,是能办事、敢任事的干才,非 只会吟风弄月 的翰林!”
圣意下达,新一轮的人才培养与选拔机制更加完善。
陆文忠在秘书省任职一年后,主动请缨,被派往淮南西路一个饱经战火的县份担任县令佐贰,深入民间,治理水患,政绩卓着。
更多的新科进士,被充实到各地的州县官学担任教习,将最新的知识和务实的精神传递给下一代。
一些通晓算学、地理的士子,被格物院、市舶司、军器监等新兴部门吸纳,文官与科技、经济、军事的结合更加紧密。
州学的鼎盛与科举的革新,如同为帝国的肌体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
它打破了门阀的壁垒,拓宽了统治基础,激发了社会活力,确保了人才队伍的梯队化与高质量。
更重要的是,它将“忠君报国、学以致用”的种子,深深植根于一代又一代年轻士子的心中。
当陆文忠在淮南的田埂上体察民情时,当无数寒门子弟在州学的烛光下刻苦攻读时,他们承载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前程,更是这个王朝的未来与希望。
帝国的文治根基,因此而更加深厚,更加坚不可摧。
这朗朗书声汇聚成的力量,终将化为支撑帝国走向更遥远未来的磅礴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