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夏城下的惨败,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李仁友的脸上,也打醒了速不台。
三千铁鹞子折损近半,大将野利锋阵亡,西夏军心震动,士气低迷。
那堆积在护城河边的钢铁残骸和人马尸体,无声地宣告着正面强攻坚城对于联军来说,是一条通往地狱的血路。
联军大营,帅帐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李仁友脸色铁青,昔日篡位成功后的志得意满早已被挫败和愤怒取代,他暴躁地来回踱步,如同一头困兽。
而速不台则沉默地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冷静而危险的光芒。
“耻辱!奇耻大辱!”
李仁友猛地停下,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杯盏乱跳,“我大夏铁鹞子,竟……竟败得如此之惨!国师!必须踏平平夏城,用全城宋人的血,才能洗刷此恨!”
速不台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李仁友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李仁友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寒意。
“晋王陛下,”他的声音依旧生硬,“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宋人据城而守,火器犀利,正如一只缩进硬壳的刺猬。继续用勇士的头颅去撞击硬壳,是最愚蠢的行为。”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李仁友怒道。
“算了?”
速不台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不。只是换一种方式,吃掉这只刺猬。”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简陋地图前,“宋军的长处,是城墙,是弩箭,是火器。但他们的短处,同样明显——他们人马众多,消耗巨大;他们的补给线漫长而脆弱;他们的疆域辽阔,需要分兵把守。”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漫长的宋夏边境线:“我们不攻他们的坚城。我们要攻击他们的软肋。”
“传令!”
速不台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
“一、停止对宋军主要城池的强攻,转为长期围困,以小股部队不断袭扰,疲敝其军。”
“二、所有骑兵,化整为零,以百人队为单位,深入宋境,绕过坚城,专门袭击他们的粮队、驿道、村庄、小型堡寨!焚毁农田,污染水源,掳掠人口!我要让宋军前线,得不到一粒粮食,收不到一封信件!”
“三、散布谣言,动摇其军心民心。就说……宋帝已死,临安内乱,援军不至!”
“四、”他看向李仁友,“晋王陛下,你的部队,负责监视宋军主力动向,并肃清我军后方,确保我们的补给线畅通。同时,加紧打造攻城器械,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一套极其毒辣的策略!放弃己之短,专攻敌之弱!利用蒙古骑兵无与伦比的机动性,将战争从点(城池)的攻防,转变为面(整个边境)的破坏和消耗!这是草原民族最擅长的“狼群战术”!
李仁友虽然不甘,但也明白这是目前最现实的选择,只得咬牙同意。
联军战略的转变,迅速体现在战场上。
接下来的一个月,整个宋军西线,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之中。
平夏城、镇戎军等主要城池的压力骤然减轻,再也看不到大军压境的场面。
但城内的守军却丝毫不敢放松,因为城外仿佛出现了无数的“幽灵”。
今天可能是运往平夏城的粮队在百里外被劫掠焚毁,押运官兵全军覆没;明天可能是通往秦州的驿道被切断,信使首级被悬挂在路旁树上;后天可能是某个孤立的小型军寨在深夜被突袭,守军全部罹难,寨子被付之一炬……
蒙古轻骑来去如风,一击即走,绝不停留。
他们不追求攻城略地,只追求最大的破坏和杀伤。
宋军的“踏白”游骑虽然拼死抵抗,但在广袤的区域内,面对数量更多、更擅长小规模骑射缠斗的蒙古骑兵,往往损失惨重,难以有效遏制对方的渗透。
西线的战争形态,从轰轰烈烈的攻城守城战,转变为了一场残酷、无声而又无处不在的消耗战和绞杀战。
秦州,宣抚使帅府。
吴玠的案头,堆积着如雪花般飞来的告急文书。
“报!大帅!泾原路第三批粮草在长武驿遇袭,损失粮车两百辆,民夫五百,护军一千人尽殁!”
“报!大帅!渭州方向烽火传讯,三个前沿烽燧被拔,守军三十七人全部战死!”
“报!大帅!环庆路安抚使急报,境内多处村庄遭鞑子洗劫,百姓死伤逾千,春耕被严重破坏!”
……
每一条消息,都像一把钝刀,在切割着吴玠的心。
他站在沙盘前,看着上面代表敌军骚扰区域的红色小旗越来越多,几乎连成一片,将宋军的城池和堡垒孤立成一座座“孤岛”。
“大帅,如此下去,军心浮动,后勤堪忧啊!”
副将忧心忡忡,“各军请战之声日隆,将士们憋着一肚子火,都想出城与鞑子决一死战!”
吴玠沉默良久,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不可。此乃速不台毒计,意在激怒我军,诱我出城野战。 一旦主力离开坚城,在野外与蒙古轻骑遭遇,后果不堪设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重新焕发出锐利的光芒:“速不台想玩消耗?好!那我便陪他玩!看谁先耗不起!”
“传令!”吴玠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决断:
“第一,各军严守城池,没有本帅手令,擅出城浪战者,立斩! 告诉将士们,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我们的城墙,就是最好的盾牌!”
“第二,改革后勤运输!
粮队不再分散,集中大型辎重营,由重兵护送,选择固定路线,沿途堡垒必须出兵接应!
多备偏厢车,遇敌即可结车阵自保!”
“第三,清野加固!
将边境五十里内所有零散百姓、存粮,全部迁入大城或后方。
实行配给制,节约粮草。无法迁移的水井,投毒填埋!”
“第四,扩大游骑!
从各军再抽调精锐,补充‘踏白’,赋予其临机决断之权,以小队对小队,以骑射对骑射!
即便不能全歼,也要大幅提升敌之袭扰成本!”
“第五,坚壁清野!
命军器监、工匠营,日夜不停,赶制弩箭、炮石、震天雷!
我们要做好长期固守的准备!”
“第六,稳定军心!
将平夏城大捷之事,广为宣传!让将士们知道,鞑子并非不可战胜!
龟缩不出,非是怯战,而是最高明的战术!
最终的胜利,必属于我大宋!”
吴玠的应对,依然是沉稳持重。
他看穿了速不台的意图,坚决不肯以短击长。
他将战争拖入了拼国力、拼后勤、拼意志的消耗阶段。
这是一场看谁先流干最后一滴血的残酷游戏。
命令下达,西线宋军再次咬牙坚持。
城池依旧巍然屹立,但城外的世界,已近乎沦为无人区。
烽火时起,厮杀不断。宋军的游骑与蒙夏的袭扰队,在广袤的黄土沟壑间,上演着无数场血腥而短暂的交锋,双方伤亡与日俱增。
战争,进入了最折磨人的相持阶段。
没有大规模的会战,只有无休止的小规模冲突、后勤绞杀和心理煎熬。
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看谁先露出破绽,看谁的战争机器先支撑不住。
平夏城大捷的兴奋早已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焦虑和坚韧的等待。
所有人都明白,决定西线最终命运的,或许不再是某一座城池的攻防,而是看临安的朝廷,看北疆的岳元帅,乃至看那远在漠北的铁木真,下一步会如何落子。
西线的战局,如同一条被拉紧的弓弦,紧绷欲裂,却又暂时陷入了诡异的平衡。
而这平衡之下,是无数生命的消逝和资源的疯狂燃烧。
真正的决战,远未到来,但惨烈的消耗,已让双方都感到了切肤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