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崾崄的失利,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了西线宋军将士的头顶。
初战受挫的消息在军中不胫而走,带来了一丝不安的骚动。
然而,这种不安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主帅吴玠的反应,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更快、更坚决。
秦州,宣抚使帅府。
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巨大的西北沙盘前,吴玠负手而立,目光锐利如鹰,久久凝视着代表蒙夏联军的那几面刺眼的小旗。
麾下主要将领、幕僚齐聚一堂,人人面色肃然,等待着帅令。
“都说说吧,野狼崾崄这一仗,败在何处?”吴玠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静默片刻,一员性情火爆的将领率先出列,抱拳道:“大帅!王坚轻敌冒进,中了鞑子奸计!末将请命,率本部兵马前去迎战,定要一雪前耻!”
“雪耻?怎么雪?”
吴玠眼皮都未抬,淡淡反问,“靠着你的一腔血气,去草原上跟那些来去如风的蒙古轻骑赛马?还是用你麾下儿郎的血肉之躯,去硬接他们的连珠快箭?”
那将领顿时语塞,面红耳赤地退了下去。
另一位老成持重的副将沉吟道:“大帅,蒙古骑射,飘忽难测,确是我军前所未见。其利在野战机动,我军长处在于阵战、守城、器利。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实为不智。”
“说下去。”吴玠的目光终于从沙盘上移开,看向这位副将。
“末将以为,当扬长避短。我军当依托现有城、寨、堡、关,连点成线,织线成网,构筑纵深防御体系。将敌军拖入我军最擅长的堡垒攻防战,如此,则敌骑之机动性大打折扣,而我军强弓劲弩、火炮守城之利,方可尽数发挥!”
“善!”吴玠重重一拍沙盘边缘,眼中精光爆射,“正合我意!”
他环视众将,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金石之音:“诸位!野狼崾崄之败,非我将士不勇,实乃战术相克!蒙古人仗着马快箭利,想引我们出城野战,在旷野上消耗我军力?痴心妄想!”
“传本帅将令!”吴玠的声音响彻帅堂,一道道指令如同出鞘的利剑,斩钉截铁:
“第一,全线转入战略防御!
各军、各堡、各寨,没有本帅的将令,严禁任何形式的出城浪战!违令者,斩!”
“第二,加固城防,深沟高垒!
命沿线所有州、府、军、寨,立即征发民夫,加高加固城墙,拓宽加深护城河,设置拒马、陷坑、铁蒺藜!我要让每一座城池,都变成啃不动的硬骨头!”
“第三,火器弩箭,前移配置!
将库存的神臂弩、床子弩、旋风炮、霹雳炮、震天雷,优先配发给前沿堡寨!尤其是射程远、威力大的重型守城器械,给本帅架在城头!弩箭、炮石、火药用度,加倍配给!”
“第四,坚壁清野,断敌粮秣!
边境五十里内,所有村镇百姓,能迁入城的全部迁入!带不走的粮食、水井,能藏则藏,不能藏则毁!一粒米,一口井,也不留给敌人!”
“第五,通信畅通,互为犄角!
修复并加密各堡垒之间的烽火台、驿道。
一旦某处遇袭,左右邻堡必须即刻支援,或以烽火、或以精骑传讯!我要让敌军陷入我堡垒群的泥潭,寸步难行!”
“第六,组建游骑,以骑制骑!
从各军抽调最精锐的斥候和轻骑,组成数支机动灵活的‘踏白’游骑,不寻求与敌大队骑兵决战,专司侦察、骚扰、截杀敌小股部队与斥候,保护我军粮道和通信线路!”
这一连串的命令,条理清晰,针对性极强!完全摒弃了与蒙古骑兵野战争锋的念头,转而将宋军最擅长的堡垒防御、火力压制、后勤保障优势发挥到极致!这是一套典型的 “以静制动,以垒克骑” 的成熟战术体系!
众将闻言,眼前都是一亮!之前的沮丧和迷茫一扫而空!对啊!我们何必以短击长?我们的城墙不够高吗?我们的弩箭不够利吗?我们的火器不够猛吗?只要把敌人拖到城下打,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末将等遵令!”众将轰然应诺,士气瞬间高涨。
帅令如山,迅速传遍西线各军。整个宋军防御体系,如同一头从初战失利中惊醒的巨兽,开始按照新的指令,迅速而高效地运转起来。
镇戎军城头,士兵们喊着号子,将沉重的床子弩组件抬上垛口,工匠们紧张地调试着炮梢。一捆捆粗如儿臂的弩箭,一箱箱黑黝黝的震天雷,被有序地堆放至指定位置。
边境线上,烽火台浓烟再起,但不是告急,而是传递着最新的防务指令。
一队队“踏白”轻骑,如同警惕的猎犬,驰骋在堡垒之间的空隙地带,他们的任务不再是寻找决战,而是确保主防御圈的安全和情报的畅通。
后方,无数的民夫在军队护卫下,将海量的粮草、军械,通过加固后的驰道,源源不断运往前线。
整个防御体系,正在被吴玠打造成一个浑身是刺的铁刺猬。
十日后,蒙夏联军主力进抵镇戎军城下。
速不台和李仁友望着眼前这座城墙明显加高、壕沟拓宽、守城器械林立的坚城,眉头都皱了起来。
城头宋军旗帜鲜明,甲胄森严,却毫无出城迎战之意。
速不台尝试派出一支千人蒙古骑兵,靠近城墙挑衅、驰射。
然而,他们刚进入床子弩射程,城头上便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响!
“崩崩崩——!”
数十支粗大的弩箭如同死神的标枪,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覆盖而来!速度之快,远超寻常弓箭!即便蒙古骑兵反应迅捷,仍有数十骑连人带马被射穿,惨叫着倒地!
同时,城头响起梆子声,密集的箭雨从女墙后抛射而出,虽然准头不如蒙古骑射,但覆盖范围极大,逼得蒙古骑兵不得不大幅后退。
速不台脸色阴沉,挥手制止了部下继续无谓的挑衅。
他意识到,眼前的宋军,已经换了一种打法。
他们不再轻易出城,而是龟缩在坚固的乌龟壳里,用远程火力说话。
“传令,扎营!打造攻城器械!”速不台冷冷下令。
他知道,一场残酷的、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攻城消耗战,即将开始。
而在镇戎军帅府内,接到前线战报的吴玠,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冷峻的笑意。
他走到窗前,望向北方阴沉的天空。
“速不台……李仁友……野战,是你们的主场。但这攻城拔寨……”
吴玠轻轻敲打着窗棂,语气带着无比的自信,“现在,该换我来定规矩了!”
“传信给岳元帅,西线局势已稳,请他放心。告诉陛下,臣吴玠,必不负重托,将这西北边关,变成埋葬叛虏的坟场!”
堡垒火器克骑射的战略调整,已然奏效。
战争的主动权,正在悄然易手。
一场以坚城为砧板、以火器为利刃的残酷攻防战,即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拉开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