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黎明前。
这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一场即将席卷半个中国的风暴来临前,最后、也是最令人窒息的宁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淮河两岸,秦岭东西,长江沿线,数千里的战线上,一种无形的、庞大的压力,正在疯狂地积聚,如同亿万钧的洪水被强行堵塞在即将溃堤的峡谷之前。
南岸,宋军大营,潜龙在渊。
襄阳,岳家军中军大营。
往日入夜后的篝火与喧嚣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沉默。
营盘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收敛了所有的声息,唯有巡逻队经过时,甲叶摩擦发出的轻微“铿锵”声,以及战马偶尔不安的响鼻,打破这令人心悸的宁静。
士卒们和衣而卧,枕戈待旦。
没有人能真正入睡。
黑暗中,无数双眼睛睁着,望着低矮的营帐顶棚,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手,紧紧握着冰凉的刀柄;
怀中,是贴身藏好的急救包和或许来自远方家人的平安符。
紧张、兴奋、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功勋的渴望,种种情绪交织,让血液在血管中奔流呼啸。
他们在等待,等待那一声注定要划破历史夜空的号令。
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
岳飞一身玄甲,外罩猩红战袍,按剑立于巨大的沙盘前,身影如山。
张宪、王贵、牛皋、徐庆、杨再兴等大将肃立两侧,人人甲胄鲜明,面色凝重。
沙盘上,代表宋军的赤色小旗,已悄然前移,箭头直指淮河北岸的几个预定渡口。
“各部,是否已抵达进攻位置?”岳飞的声音低沉,却带着金石之音。
“回元帅,背嵬军重骑、踏白军轻骑、前军选锋已潜行至淮河岸畔芦苇荡中隐蔽。
工兵营、舟桥营已就位。
中军各指挥已进入出发阵地。
后军辎重,整装待发。”张宪低声禀报,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信鸽、快马、烽火,联络可还通畅?”
“均已反复查验,万无一失!”
岳飞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爱将的脸庞,这些随他出生入死、百战余生的兄弟,今夜之后,又将有多少人马革裹尸?
“诸位,”岳飞深吸一口气,“数年准备,毕其功于一役!
陛下厚望,天下期盼,尽在吾辈肩上!此战,有进无退!
有死无生!必胜!”
“必胜!!”众将压低声音,却爆发出火山般的意志,眼中燃烧着决死的火焰。
岳飞抬头,望向帐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黑暗,看到对岸的敌营。
“时辰……快到了。”
镇江,长江水寨。
韩世忠站立在巨大的楼船舰首,江风猎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
脚下,庞大的水师舰队如同蛰伏的蛟龙,在黑暗中随着江波轻轻起伏。
船上,水兵们悄无声息地检查着缆绳、帆索、拍杆、弩炮,以及那些被油布覆盖的神秘炮位(装备了格物院火炮的试验舰)。
更远处,岸上的步军营盘,同样是一片肃杀。
“儿郎们都憋坏了吧?”
韩世忠对身旁的副将笑道,声音洪亮,打破了寂静,“放心,天一亮,就让对岸的金狗听听响动!给岳兄弟把戏做足!”
“太尉放心,弟兄们早就磨快了刀,就等您一声令下!”
韩世忠望向西方,喃喃道:“岳兄弟,看你的了!老韩我这边,定把动静闹得比真的还像!”
川陕,大散关前。
吴玠立马于关墙之上,关下,是黑压压的攻城部队,云梯、冲车、投石机在夜色中显出狰狞的轮廓。
士兵们沉默地检查着兵甲,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油脂的气味。
“元帅,时辰将到。”部将低声提醒。
吴玠点了点头,抚摸着冰凉的城墙垛口:“撒离喝……这次,看你还能不能睡得安稳!擂鼓!”
北岸,金军防区,风声鹤唳。
与南岸宋军有计划的沉寂不同,淮河北岸的金军防线,则弥漫着一种盲目的、日益增长的恐慌。
连日来,对岸宋军异常的安静,反而让经验丰富的金军老兵感到了更大的不安。
斥候派出去一批,回来不到三成,带回来的消息语焉不详,只说道对岸宋军营垒森严,却不见大规模调动。
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最是折磨人。
哨塔上,值守的金兵瞪大了眼睛,努力想看清南岸的黑暗,耳边只有淮河水流的哗哗声,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都会让他们紧张地握紧弓弩。
低级军官们不停地巡视防段,呵斥着打瞌睡的士兵,内心的焦虑却比士兵更甚。
他们接到了坚壁清野的残酷命令,看到了后方村庄升起的浓烟和哭喊的百姓,更感受到了上层将领那种压抑不住的紧张气氛。
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像瘟疫一样在军中蔓延。
汴京城内,金兀术几乎一夜未眠。
他穿着便袍,在行辕大殿内烦躁地踱步。
东西两线已经开打,战报雪片般飞来,韩世忠攻势凶猛,吴玠也动了真格。
但最让他心神不宁的,还是中路的岳飞!
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
“再派斥候!过河!
一定要给本王探明岳飞主力的动向!”
他对着空气低吼,却知道,在如此严密的封锁下,这几乎是徒劳。
“报——!南岸宋军似有异动!隐约可见火光移动,但规模不详!”一名偏将仓皇入内禀报。
“何处?!”兀术猛地转身。
“沿河多处哨所皆报,难以判断重点!”
金兀术的心沉了下去。
这种处处示警,却又无法确定主攻方向的局面,正是用兵大家的手法!
岳飞,你到底想干什么?
临安,中枢不眠,心系千里。
福宁殿内,烛火同样亮了一夜。
赵构和衣卧在榻上,却毫无睡意。
巨大的北境地图就铺在眼前,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襄阳至汴京那一条线。
李纲、赵鼎等重臣,也在值房内守候,随时准备处理来自前方的任何消息。
更漏滴答,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赵构能听到自己心脏有力的跳动声。
他知道,此刻,成千上万的将士,正潜伏在黑暗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帝国的国运,他赵构的雄心,亿万黎民的期盼,都系于这即将到来的黎明。
“鹏举……良臣……晋卿……”他默念着三位统帅的名字,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
他选择了最冒险、也最具决定性的一招棋。成败,在此一举!
“陛下,四更天了。”内侍轻声提醒。
赵构坐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寒冷的、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夜风涌入。
东方天际,依旧墨黑,但似乎……那最深的黑暗,已经开始松动。
“要起风了……”他轻声说。
天地屏息,刹那永恒。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从淮河到长江,从襄阳到汴京,从临安到川陕,数千里的战线上,数百万人的命运,都被压缩在了这黎明前最黑暗的片刻。
士卒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将领能感受到佩剑冰冷的温度。
君王能触摸到地图上那决定命运的箭头。
百姓在睡梦中,或许正做着团圆或离乱的梦。
而对岸的金兵,则在恐惧与迷茫中,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没有号角,没有战鼓,没有喊杀。
只有风穿过林梢的呜咽,水流冲刷岸边的执拗,以及那弥漫在天地之间、几乎要实质化的、令人窒息的杀伐之气。
山雨欲来,狂风满楼。
这不是诗意的形容,而是真实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氛围。
天空中的云层低垂,仿佛酝酿着一场倾盆暴雨。
空气中的水分饱和,预示着血腥的降临。
突然——
东方,天际线上,极其细微地,透出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的亮边。
如同一个信号。
襄阳岳家军中军大帐内,岳飞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射出锐利如鹰隼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破晓气息的空气,右手缓缓地、坚定地握住了剑柄。
“时辰已到。”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帐中炸响。
他环视众将,目光如电。
“传令!”
“按预定方略……”
“出击!”
几乎在同一瞬间,镇江方向,传来了第一声沉闷的号炮巨响!那是韩世忠东路军发起佯攻的信号!
紧接着,遥远的西方,大散关方向,也隐隐传来了震天的战鼓声!吴玠西路军开始了全力叩关!
天地间,那紧绷到了极致的弦,轰然断裂!
酝酿了数年,准备了数月,等待了整整一夜的……
决定华夏命运的……
绍兴北伐的总攻……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