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嗓音浑厚,平稳,不带丝毫情绪,却让整条小巷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沈浪脸上的轻松惬意,一扫而空。
来了。
正主现身了。
对方甚至没有回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他们的存在,以及他们长时间的窥探。
这份感知力,已经超出了常理。
“走吧,主人家都下逐客令了。”沈浪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对身后的夜凝低语,脚步却朝着铁匠铺里迈去。
夜凝没有说话,只是跟在他身后,白色的裙摆在满是煤灰的地面上拖过,却点尘不沾。
踏入铺子的一瞬间,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这里比外面巷子里要热上十倍不止。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的腥味和炭火的焦味,呛得人难受。
铺子里很乱,东一堆西一堆地放着各种半成品的兵器和叫不出名字的古怪零件。唯一的空地,就是铁匠脚下那一小块。
他依然没有回头。
他拿起旁边一个巨大的水瓢,从一个半人高的陶土大缸里舀起满满一瓢水,然后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喉结滚动,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肌肤滑落,充满了原始而爆炸性的力量感。
喝完,他随手将水瓢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然后,他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胡子拉碴,看不出具体年纪。但那双眼睛,却和他的外表截然不同。
那不是一双铁匠该有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浑浊,没有疲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的沉静。
他看着沈浪,又看了看沈浪身后的夜凝。
“你们身上,有‘钥匙’的味道。”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没有试探,没有废话,开门见山。
沈浪的心脏猛地一沉。
对方不仅知道他们的来意,甚至连信物的本质都一清二楚。
“看来,我们没找错地方。”沈浪笑了笑,试图让气氛缓和一些,“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我?”铁匠的回答依旧简单,“还是找一个盟友?”
沈浪的笑容僵住了。
这家伙,把天聊死了。
他把自己的剧本,全抢了。
“有区别吗?”沈浪索性也不装了,摊了摊手,“我们遇到了点麻烦,很大的麻烦。我想,你可能也一样。”
铁匠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角落,从一堆废铜烂铁里,扒拉出两个满是豁口的粗瓷大碗,用刚才那个水瓢,舀了两碗水,递了过来。
“喝。”
一个字,不容置喙。
碗里的水很浑浊,还飘着几片黑色的杂质。
沈浪看着那碗水。
这是鸿门宴,还是投名状?
喝,还是不喝?
身旁的夜凝,忽然传音入密。
“水中含有三十七种金属微粒,无毒。灵气含量为零。判定为普通地下水。”
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
沈-浪心中吐槽,面上却毫无惧色地接过了碗。
“那就多谢了。”
他仰头,将那碗浑浊的水,一饮而尽。
一股铁锈味和土腥味,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
难喝。
非常难喝。
但他喝完了,一滴不剩。
然后,他将空碗递了回去。
铁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自己也端起另一碗水,一饮而尽。
“万魔殿。”
铁匠放下碗,说出了这三个字。
沈浪精神一振。
“你知道他们?”
“一群挖坟掘墓,玩弄尸体的疯子。”铁匠的评价很不客气,“他们最近,在满世界地找我们这种人。”
“我们?”沈浪抓住了关键词。
“容器。”
铁匠吐出这两个字,铺子里的空气似乎都沉重了几分。
“被选中,用来承载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的……器皿。”他自嘲地笑了笑,“一个听起来很高大上,实际上随时会碎掉的瓦罐。”
这番话,让沈浪和夜凝都陷入了沉默。
这是他们第一次,从第三个人的口中,听到关于“容器”如此清晰的定义。
“看来你比我们知道的要多。”沈浪正色道。
“我活得比你们久。”铁匠走到铁砧旁,拿起一把小锤,轻轻敲击着一块冷却的铁锭,发出清脆的声响,“躲得也比你们久。”
“躲得再久,终究会被找到。”沈浪接话道,“就像我们能找到你一样。”
叮。
铁匠的锤子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你威胁我?”
“不。”沈浪摇头,“我陈述事实。”
“我,还有她。”沈浪指了指夜凝,“我们是合欢宗的人。万魔殿的护法小队,刚被我们全灭。现在,整个北域的魔道散修,都在为了悬赏追杀我们。”
“但同时,他们也在为了我们的悬赏,去挖万魔殿的墙角。”
沈浪将自己做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他没有夸大,也没有隐瞒。
包括他如何利用执法堂,如何发布悬赏,如何掀起这场情报大战。
这是他的诚意。
也是他的筹码。
他要让眼前这个强大的散修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只会逃跑的弱者,而是一个有能力掀桌子的玩家。
铁匠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沈浪说完,他才重新开口。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拉我入伙,陪你们一起疯?”
“不是疯。”沈浪纠正道,“是求生。”
“躲,是等死。藏,也是等死。我们这些‘容器’,从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就没了退路。万魔殿想要把我们炼成丹药,高悬在天上的那个东西,又把我们当成棋子。”
“我们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鸡,唯一的区别是,不知道先被哪一边宰了吃肉。”
沈-浪的这番话,粗俗,却无比真实。
铁匠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说下去。”
“我们找到了两件信物。”沈浪不再隐瞒,直接摊牌,“它们合一,可以感应到第三件信物,以及……其他的‘容器’。”
“你,就是我们找到的第一个。”
铁匠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一分。
“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个。”
沈浪心念一动,那枚古朴的令牌和断裂的剑柄,同时出现在他手中。
嗡。
两件信物甫一出现,便与铁匠体内的某种力量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铁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震。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你……”
“现在,你信了?”沈浪将信物收起。
“信物合一,能开启祖师留下的秘境。那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也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但我们,缺了最后一件。”
沈浪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知道它在哪,对不对?”
铁匠沉默了。
他高大的身躯,在昏暗的铺子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铺子里的空气,燥热,压抑。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嗓音有些干涩。
“你们的胆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最后一件信物,不在什么遗迹里,也不在什么险境中。”
“它在万魔殿。”
这个答案,在沈浪的预料之中。
但铁匠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它在万-魔-殿圣子的手里。”
沈浪:“……”
夜凝:“……”
好家伙。
这已经不是困难模式了。
这是地狱模式开局,还把新手装备给删了。
万魔殿圣子。
那是和正道圣子一个级别的存在,是整个宗门的未来,是倾尽所有资源培养出来的怪物。
从一个怪物手里,抢东西?
“基于现有情报分析,任务成功率为……零。”夜凝那清冷无波的传音,在沈浪脑海中响起。
“闭嘴,别影响我发挥。”沈浪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他看着铁匠,非但没有被这个消息吓退,反而笑了。
“那又如何?”
“圣子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
“躲在这里打铁,打一辈子,就能躲过他吗?等他集齐了三件信物,打开了秘境,得到了里面的东西,你觉得,他会放过我们这些剩下的‘容器’吗?”
沈浪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到时候,你连做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虎口拔牙!”
虎口拔牙!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一股魔力,让铁匠那沉寂了多年的血液,都开始重新沸腾。
他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得不像话,说话却句句诛心的年轻人。
又看了看他身边那个美得不似凡人,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白衣少女。
疯子。
两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心动了。
与其在这里提心吊胆地等待未知的审判,不如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
“我叫古通。”
铁匠突然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介散修。”
沈浪笑得更加灿烂了。
“沈浪。合欢宗执法堂堂主。”
他伸出手。
“盟友?”
古通看着他伸出的手,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自己那只满是老茧和烫伤的大手,重重地握了上去。
“盟友。”
三人的同盟,在这一刻,于这间破旧的铁匠铺里,正式达成。
沈浪松开手,拍了拍手上的灰。
“很好,既然是盟友了,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策划一下,如何从那位圣子手里,把我们的东西……‘借’回来了。”
古通看着他那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忽然感觉自己好像上了一条贼船。
而且,船长还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