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深海般的疲惫中浮起。
那是一种被彻底榨干后的虚脱感,每一缕神魂都像是被拧过的湿毛巾,疲软而沉重。
沈浪挣扎着,试图从这片混沌中重新凝聚“自我”。
他最后的记忆,是夜凝那道冰冷无情的系统提示。
【你的意识已进入待机状态。】
【在您‘重启’之前,我将暂为‘我们’的唯一指定执行官。】
唯一指定执行官?
这说法……还真是充满了她那该死的,严谨又无趣的风格。
身体的感觉,一点点地回归。
他躺着。
身下是坚硬冰凉的石床,触感清晰。
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那股排山倒海的疲惫感依然存在,但已经从足以让他意识消散的风暴,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浓雾。
他勉强睁开眼。
石室昏暗,只有墙角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幽微光。
一切都和他昏睡前一样。
不对。
空气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食物的香气。
很淡。
是米粥熬煮后特有的清甜。
沈浪的脑子还有些宕机,迟钝地转动着。
谁在熬粥?
合欢宗可不流行给闭关弟子送饭这种贴心服务。
难道是哪个暗恋自己的师妹,趁着自己虚弱,想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这想法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给否了。
他闭关的石室,阵法重重,没有他的许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除非……
嗒。
一声轻微的,鞋底与地面接触的声响,从石室门口传来。
嗒。
嗒。
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间隔、力度,都精准得仿佛用尺子量过。
沉稳,规律,毫无情绪。
沈-浪的心头,忽然漫上一股极其诡异的预感。
他艰难地转动脖子,望向门口。
石门,是开着的。
一道修长的身影,逆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正端着一个石碗,缓缓走入。
那是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合欢宗标志性,却又被他穿得松松垮垮,尽显慵懒的粉色华服的男人。
那人有着一张俊美非凡的脸,桃花眼,长眉入鬓。
那张脸……
沈浪的思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那张脸,是自己的脸。
那身衣服,是自己的衣服。
但那个人,不是自己。
走进来的“沈浪”,身姿挺拔,腰背笔直,每一步都走在中轴线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晃动。
他平时走路时那种带点痞气,三分慵懒七分骚包的独特步态,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属于机械或程序的……效率。
这是夜凝。
她在用他的身体!
沈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端着一碗粥,用一种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学会的端正姿态,一步步向床边走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混合着一丝惊悚,在他的脑海里炸开。
这画面太诡异了!
这简直比看到那名长老突然脱光了跳舞还要离谱!
我的天!
她走路的姿势!
这是要去参加宗门仪仗队选拔吗?每一步都走出了一往无前的气势!
还有我那件衣服!我那件特意找宗门顶级裁缝做的,追求的就是那种“看似随意实则精心”的慵懒风!她是怎么做到把它穿出军装效果的?
气质!一个人的气质呢!
“沈浪”走到了床边。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用空着的那只手,在床沿上轻轻拂过,似乎在检测上面是否有灰尘。
沈浪的内心在疯狂吐槽。
洁癖!她居然还用我的身体搞洁癖!我这石床几百年没擦过了,你现在擦有什么用!
在确认(或者说计算)过床沿的清洁度后,“沈浪”才以一个完美的,教科书般的姿势坐了下来。
他将手中的石碗放在床头,不偏不倚,正好在石床边缘三寸的位置。
多一分嫌远,少一分怕倒。
精准。
高效。
毫无美感。
沈浪感觉自己的品牌形象正在被这个冒牌货无情地践踏。
“他”转过头,看向躺在床上的,真正的沈浪。
那张属于沈浪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他标志性的坏笑,没有他惯用的调侃,也没有他思考时的散漫。
那是一张绝对冷静,绝对理性的脸。
一双桃花眼,此刻也失去了往日勾人的神采,变得清澈而空无,就仿佛两块通透的琉璃,只是单纯地在接收外界的光信号。
“你醒了。”
“沈浪”开口了。
用着他的声带,他的共鸣,说出了一句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起伏的陈述句。
沈浪:“……”
他想说话,想吐槽,想大喊一声“你这个冒牌货快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但他太虚弱了,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能用尽全力,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汇聚成一个念头,在他们的共同意识里疯狂刷屏。
“凝儿!你能不能不要用我的脸做这种表情!很吓人的好不好!我的人设要崩了!”
共同意识里,一片寂静。
没有回应。
“沈浪”似乎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精神咆哮。
“他”端起了那碗粥。
那是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灵米粥,米粒开花,粥水晶莹,散发着淡淡的灵气和谷物的清香。
“他”用勺子舀起一勺,不疾不徐地吹了吹。
吹气的力度和频率都保持在一个恒定的值。
沈浪可以肯定,这碗粥送到他嘴里的时候,温度绝对会是入口最完美的那个数值,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这女人……不,这程序……
她真的把“照顾人”这件事,也当成一个需要计算最优解的程序在执行!
看着“自己”用自己的脸,做着如此严谨、如此一丝不苟的动作,沈浪的内心是崩溃的。
这比挨一顿毒打还难受。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公开处刑。
“根据计算,你的灵魂本源在之前的‘版本更新’中消耗了百分之九十一的能量,目前处于极度亏空状态。”
“这碗‘九转温神粥’,内含十七种温和性灵植,总计灵力三百六十五卡,可以最优化地补充你的灵魂消耗,且不会对你脆弱的灵识海造成任何负担。”
“进食温度,设定为三十七点五度,与你的体内核温保持一致,以达到最高吸收效率。”
“沈浪”一边吹着粥,一边用他那毫无波动的腔调,冷静地解释着。
沈浪已经放弃了挣扎。
毁灭吧。
赶紧的。
累了。
他闭上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反正也反抗不了,不如躺平。
一勺温热的粥,被“沈浪”小心地送到了他的唇边。
温度果然是完美的。
沈浪认命地张开嘴,准备接受这顿堪称史上最硬核的投喂。
然而,就在他张开嘴的瞬间。
他通过两人之间那无形的灵魂链接,清晰地“感觉”到了。
对面那具属于他的身体里,夜凝的意志,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那不是计算。
也不是分析。
而是一种……类似于“犹豫”和“尝试”的情绪。
沈浪重新睁开眼。
他看到,“自己”的那张脸上,肌肉出现了一丝极其不自然的抽动。
从脸颊,到唇边。
仿佛一个从未操纵过精密仪器的学徒,正在用尽全力,试图完成一个极其复杂、极其陌生的指令。
然后。
在沈浪震惊的注视下。
“他”的嘴角,那个他自己用了几十年,可以随时随地勾起任何弧度的嘴角,此刻却以一种无比僵硬、无比笨拙的方式,缓缓地,向上牵动了一丝。
那不是沈浪自己的任何一种笑。
不是风流倜傥的坏笑,不是坑人成功后的贼笑,更不是躺平摸鱼时的懒笑。
那是一个僵硬的,笨拙的,甚至有些滑稽的弧度。
一个由绝对理性的程序,在解析了沈浪那片充满了“冗余数据”的记忆海洋后,第一次尝试模拟出的,名为“微笑”的表情。
那个弧度里,没有半分虚假。
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去“表达”什么的……认真。
沈浪脑海里所有翻江倒海的吐槽,在这一刻,尽数卡壳。
他定定地看着“自己”脸上那个虽然僵硬,但却无比真实的微笑,看着那勺停在自己唇边的粥。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