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把脸颊更深地埋进水里,直到温热的水没过鼻尖,然后,轻轻地,从嘴里吐出一串串细小的泡泡。
咕噜,咕噜。泡泡们争先恐后地浮上水面,然后“啪”地一声,碎裂,消失。
就像她那些微不足道的、从未被人听见的愿望。
她知道自己的性格不讨喜。
内向,寡言,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怯生生的表情。
这样的性格,在青春期荷尔蒙过剩、拉帮结派蔚然成风的女子高中里,简直就是活靶子。
被人排挤,被人孤立,被人当成无聊生活里随手可得的消遣。
这奇怪吗?
一点也不。
从小学开始,她的人生剧本好像就锁定了这个模式。
换了那么多地方,换了那么多同学,唯一不变的,就是她永远是那个缩在角落里,被无视,或者被欺负的人。
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
所以,哪怕是被人欺负了,她也更倾向于逆来顺受。
毕竟她没爹没娘。
在这个世界上,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这种事情,告诉老师又有什么用呢?
她还记得初中时,有一次,她的课本被几个女生扔进了厕所的水桶里。
她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找到了班主任。
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年轻女老师,听完后,义愤填膺,当着全班的面把那几个女生狠狠批评了一顿。
结果呢?
第二天,她的自行车轮胎被扎了。
第三天,她的饭盒里被倒了半瓶酱油。
第四天,她被关在了体育器材室里,直到天黑才被巡逻的保安发现。
那一次,她彻底明白了。告状,是最愚蠢的自卫方式。
那只会让施暴者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从而换来更隐蔽、更持久的报复。
而老师,他们能管你一时,管不了一世。
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烦恼,一个孤僻学生的琐碎痛苦,在他们庞大的工作量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更何况,她连一个能在家长会上为她撑腰的人都没有。
所谓的忍耐,就是要想得开,挺得住。
白芷在心里默念着这句她自己总结出来的人生格言。
只要熬过去,只要考上一个好大学,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未来,是她这片贫瘠荒芜的人生里,唯一盛开的、遥远而虚幻的花。
不知怎么的,水雾氤氲中,一张温柔又带着几分奇怪的脸庞,毫无征兆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江畔月。
那个从王首一中来交流学习的女老师。
昨天,她又一次被那几个“老朋友”锁在了厕所隔间里。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是江老师打开了门。
还有今天上午,也是江老师及时出现为她解了围。
她甚至还记得,江老师把她带到校医务室后,用棉签轻轻擦拭她胳膊上被掐出的淤青时,那关切的眼神,和温声细语的安慰。
“女孩子,要好好保护自己啊。”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白芷想。
在这个人人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冷漠世界里,一个素不相识的、外校的老师,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她图什么呢?
这种毫无来由的善意,让她感到不安。
就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第一反应不是狂喜,而是怀疑那是海市蜃楼。
她把整张脸都埋进水里,用力地吐着泡泡,试图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一起吐出去。
咕噜噜噜……
水波荡漾,扭曲了池底瓷砖的纹路。
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在江畔月老师身上,她的确……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
那种感觉,像冬日午后晒在背上的阳光,懒洋洋的,暖融融的。
那或许……就是所谓的母爱吧。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白芷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微微抽痛。
母爱。
“芷芷……去找……找你爸爸……”
母亲临终前,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甘和期盼。
“问问他……就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说完这句话,母亲的手就垂了下去,眼睛也永远地闭上了。
至于她那个亲生父亲……
白芷一想到这个称谓,心里就五味杂陈。
她对他一无所知。只从村里长辈的闲言碎语中,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村里飞出去的第一个金凤凰,考上了大城市的大学,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至于他叫什么,长什么样,现在在哪里……没人知道。
母亲也从未提起过。仿佛那段过去,是她人生中最想抹去的一段耻辱。
可直到临死前,她还是没能放下。
找他?
白芷有时候会觉得这个遗言很可笑。
茫茫人海,去哪里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更何况,她为什么要找他?
找他来质问他为什么当年要抛弃她们母女吗?
还是找他来,让他看看自己这个他从未承认过的女儿,如今活得多么狼狈?
没意思。
反正这么多年,她一个人也习惯了。
有没有那个所谓的父亲,又有什么区别?
可……那毕竟是母亲的遗言。
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心愿。
白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带起一串更大的水泡。
算了,随缘吧。
她从水里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也许哪天走在路上,天上掉下来一个自称是她爹的男人呢?
也不是没可能。小说里不都这么写吗?
洗得差不多了,皮肤都开始发皱。
再泡下去,人都要泡浮囊了。
她慢吞吞地从浴池里站起身,水流顺着她瘦削的身体滑落。
她没有立刻去冲淋浴,而是走到墙边,拧开了一个水龙头。
冰冷的自来水“哗”地一声冲刷着地面,带走一片温热。她就站在那里,任由冷水冲刷着自己的脚踝。
她喜欢这种感觉。
从极度的温暖,瞬间切换到刺骨的冰冷。
那种骤然的刺激,能让她混乱的大脑瞬间清醒。
冲洗干净,她裹上浴巾,走出了浴室。
更衣室里空无一人,白色的瓷砖墙壁反射着惨白的光,她走到自己常用的那个储物柜前,掏出挂在手腕上的钥匙。
“咔哒。”
锁开了。
她拉开柜门。
然后,她愣住了。
柜子里,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