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明找到庞大海的时候,包厢里弥漫着一股昂贵酒精和食物油脂混合后的、令人颓靡的气息。
庞大海一个人陷在巨大的沙发里。
桌上,那瓶价值不菲的威士忌已经去了大半。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晃荡,映出庞大海那张晦暗不明的脸。
他脑子里还在一遍遍地回放着刚才和赵禹的对话。
那个姓赵的小子,太镇定了。
那种镇定,不像伪装,更像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漠然。
难道老王的事,真跟他没关系?
不可能。
庞大海用力摇了摇头。
酒精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却也让他的直觉变得异常尖锐。
王德发是什么货色,他比谁都清楚。
贪婪、愚蠢,但有一点,那家伙像野狗一样,嗅觉灵敏,极度记仇。赵禹在王首一中那么搞他,他能善罢甘休?他进去之前,一定会想尽办法反咬一口。
可最后,王德发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而赵禹,这个他最大的眼中钉,却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喝着他庞大海的酒,用那种看透一切的眼神看着他。
这不合常理。
除非……有人在赵禹背后,撑着一把更大的伞。
或者,赵禹本人,就是那把伞。
庞大海的脑子乱成一锅粥。悔恨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被酒精麻痹的神经。
他就不该听陈启明的!
当初,他要是冲进医院,抓住王德发的领子,凭他们俩的关系,那个家伙一定会哭着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
可陈启明那个家伙,死死拦着他。
“避嫌。”
“现在风声紧。”
“你跟他走得太近,会惹祸上身。”
去他妈的避嫌!
现在好了,唯一的线索断了。他像个没头的苍蝇,只能靠猜,靠试探,靠请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吃饭来套话。
真他妈憋屈!
庞大海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食道,却浇不灭心里的那团火。
对,都怪陈启明!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轻轻推开。
陈启明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几乎见底的酒瓶,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空气里浓重的酒气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你又喝了这么多?”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
庞大海眼皮都没抬,挥了挥肥硕的手:“没多少,还不到平时应酬的零头。”
声音含混,却充满了不耐烦。
“你的胃不要了?医生怎么说的你忘了?”陈启明走过去,想把他手边的酒杯拿开。
庞大海却猛地一抬手,打开了他的手,酒液晃荡出来,洒在陈启明笔挺的西裤上,留下深色的污迹。
“你忙你的,管那么多做什么?”庞大海的音量陡然拔高,醉眼圆睁,“我喝多少酒,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忙你的去,少来烦我。”
陈启明看着裤子上的污渍,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站在那里,看着庞大海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一阵无力。
这种对话,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重复了无数遍。他永远是那个唠叨的、不被领情的角色。
他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你找那个赵禹……是为了王德发的事吧?”
他停顿了一下,“你还在怨我吗?怨我那时拦着你?”
“怨你?”庞大海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又难听,充满了嘲讽。他从椅子上挣扎着直起身,那庞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陈启明完全笼罩。
“我何止是怨你!”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他妈是恨你!”
陈启明脸色一白,想要解释:“当时的情况,他已经被纪委盯上了!我们必须避嫌!你一旦搅进去,这辈子就毁了!你辛辛苦苦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是为了他那种人渣陪葬的吗?”
“人渣?”庞大海重复着这个词,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抽搐,“是,他是人渣!他贪财,好色,没骨气!可他妈的,他是我兄弟!”
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桌子上,杯盘碗碟发出一阵刺耳的碰撞声。
“你懂个屁!”他指着陈启明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你这个只会背规章制度的书呆子!你除了知道避嫌,保住你那点可怜的前途,你还懂什么?我当初要是去了,至少……至少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现在呢?我像个傻逼一样,到处找人打听,看人脸色,去求那个姓赵的小子!你满意了?”
陈启明被他吼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庞大海眼眶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盯着陈启明,那眼神里不再只有愤怒,还有一种彻底的失望。
“你总说为了我好。”庞大海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充满了疲惫,“可你从来没问过我,我想要什么。”
他不再看陈启明,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折磨。
他踉踉跄跄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在与陈启明擦肩而过时,他扔下一句冰冷的话。
“去把账结了。”
门被重重地摔上,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陈启明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他低着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终于氤氲起一层水汽。他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是理智的,是在保护他。他
把他从悬崖边拉了回来,可他却恨他没有陪他一起跳下去。
值得吗?为了王德发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