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被高大的香樟树切割成无数晃动的金色碎片,洒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
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清香,还有一种……赵禹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消毒水和高级香氛混合后的奇异产物,干净,却也冰冷。
“我们学校的管理模式,其实没什么秘密。”柳韵的声音温润,“核心就是‘尊重’和‘引导’。”
她侧过头,看着赵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不像有些地方,喜欢用高压和禁令,把孩子当成潜在的犯人来管。结果呢?管出了满操场的抗议,管出了一肚子的怨气。”
赵禹毫不客气地与她对视。
“柳主任说笑了。”他的脸上不动声色,“王首一中底子薄,学生也……活泼一些。管理上难免要走些弯路。”
“弯路?”柳韵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校园里,显得有些突兀,“赵主任,在我看来,有些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走得越远,偏离得越多。想回头,可就难了。”
她的目光飘向不远处一个正在画板前写生的女生,语气悠然。
“就好像古罗马。共和国的根基一旦被蛀空,就算凯撒再怎么才华横溢,也挽回不了倾颓的命运。他越是努力,反而越是加速了帝国的到来。说到底,我们学校的管理核心,其实很简单……”
柳韵停下脚步,指了指不远处草坪上正在练习街舞的几个女生。
“你看她们,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衣服,甚至可以在草坪上跳舞。但她们的音乐不会开到最大声,不会影响到旁边写生的同学。这就是边界。”
赵禹点了点头。这套说辞,比上午在校长办公室听到的“寓教于乐”要具体得多,也更具说服力。
“听起来,像是某种社会契约论在校园里的实践。”他顺着她的话说。
“可以这么理解。”柳韵的嘴角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那笑容里有赞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们给予学生最大的自由,前提是她们懂得并尊重他人的自由。这需要漫长的引导和潜移默化的影响,而不是几条冷冰冰的校规。”
她重新迈开步子,高跟鞋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不过,任何规则,无论初衷多么美好,执行久了,都可能走向它的反面。”柳韵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刻意说给赵禹听。
赵禹的心神一凛。
他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赵主任,你读过古罗马的历史吗?”她冷不防地问。
话题的跳跃毫无征兆,但赵禹知道,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话。
“略知一二。”他回答。
“罗马共和国,曾是自由与法治的象征。”柳韵的语速放得更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反复斟酌,“元老院、公民大会、执政官……一套多么精密的权力制衡体系。但最后,它还是变成了帝国。”
她的目光没有看赵禹,而是飘向了远方,仿佛在看一段已经尘埃落定的历史。
“你知道它是怎么变的吗?”她问。
“凯撒越过了卢比孔河。”赵禹回答,这是一个标准答案。
“不,不止是凯撒。”柳韵摇了摇头,转过脸,第一次正视他。
“是在那之前,共和国本身就已经病了。贫富分化,贵族腐朽,公民失去了信仰。这时候,人们渴望出现一个强人,一个救世主,来结束所有的混乱,带来秩序与面包。”
“于是凯撒来了。他带来了胜利,带来了改革,带来了荣耀。人民爱戴他,将他视为神。为了这份爱戴,元老院一步步向他让渡权力,公民们也心甘情愿地放弃了自己思考的权利。”
“当所有人都习惯了将命运交由一个人来裁决时,共和国的死亡,就只是时间问题了。凯撒或许死了,但奥古斯都站了出来。帝制,成了唯一的选择。”
“……”
赵禹沉默了。
“柳主任对历史的见解很深刻。”赵禹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不过,罗马的历史也告诉我们另一件事。”
柳韵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赵禹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最好的复仇,是不要变成你的敌人那样。”
这句话出自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
一位身披紫袍,手握帝国最高权力,却终其一生都在与内心欲望和外界腐化作斗争的斯多葛派皇帝哲学家。
柳韵愣住了。
她显然没想到,赵禹会用这样一句话来回应她。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那份惊愕迅速融化,变成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混杂着释然、欣赏,甚至是一丝感动的光芒。
这光芒只存在了不到一秒。
她很快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赵主任说的是。”她轻声说,声音里那份刻意保持的距离感消散了不少,“是我想得太复杂了。”
两人又沉默地向前走了一段路。
气氛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但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们来到一处种着巨大梧桐树的长椅旁。金色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柳韵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的动作有些突兀,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赵主任,走了这么久,应该也渴了吧?”她转过身,脸上又挂起了那种恰职业化的微笑。
赵禹还没来得及回答。
“你且在这里坐着休息一会儿。”她的语速比刚才快了一些,“我去给你和江老师买瓶水。”
说完,不等赵禹做出任何反应,她已经转过身,踩着高跟鞋,快步朝着不远处一个挂着“便利店”招牌的小房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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