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工地,像一只被烤干的巨兽,终于在夕阳的余晖里停止了喘息。
热浪从钢筋水泥的骨架间缓缓退去,只留下漫天飞扬的尘埃。
包工头王大海一路小跑过来,额头上的汗珠混着灰尘,冲刷出几道泥泞的沟壑。
他双手捧着一叠零散的钞票,姿态谦卑得像是给山大王上供的村民。
“赵哥,您今天的工钱。”他把钱递到赵禹面前,笑容挤得满脸褶子都在颤抖,“您点点。”
王大海心里发怵。
这位爷,来路不明,身手不凡。
昨天,一根失控的钢管从五楼掉下来,所有人都吓傻了,只有这位赵哥,连头都没怎么抬,只是侧了半步,单手就把把那根足以砸穿人脑袋的钢管给稳稳接住了……
从那天起,王大海看赵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台披着人皮的高达。
这位爷的工资,他就是卖血卖肾也绝不敢拖欠一天。
赵禹接过钱,没数,只是用拇指捻了捻钞票的厚度,感受了一下那熟悉的、带着汗味的粗糙质感。
数目,八九不离十。
他把钱随意塞进裤兜,随后拍了拍王大海的肩膀,力道不重,却让对方的胖身子哆嗦了一下。
“老王,你这人可以处。”赵禹的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感叹,“现在都说行情差,干咱们这行,工头比猴都精,拖欠工资是家常便饭。你倒好,天天日结,真是个实诚人啊。”
“应该的,应该的!”王大海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像一张被水浸过的宣纸,勉强维持着形状,“赵哥您辛苦,应该的……”
他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在骂娘:我敢不实诚吗?
万一哪天您老人家不高兴,把我当钢管给磕飞了,我找谁说理去?
等王大海逃也似地走远,李四才默默地从他身后走出来,领走了自己那份干瘪的薪水。
夜色开始缓慢地笼罩下来,马路对面的小饭馆亮起了油腻的灯光。
赵禹和李四没去凑热闹,一人买了一瓶冰镇的盐汽水,像两尊沉默的雕像,并排坐在马路牙子上。
柏油路面还散发着白天的余温,烫着屁股。赵禹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下去小半瓶,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带走了胸口的一股燥热。
他侧头看着李四。
这个男人,正小心翼翼地把今天的工钱叠得整整齐齐,然后塞进一个磨得发亮的旧钱包里。
“老李。”赵禹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街边显得有些突兀。
李四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
“你家又不在这边,放假也不回去歇着,跑这儿来遭这份罪,你说……值得吗?”
赵禹问的是李四,又好像在问自己。
值得吗?
李四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李四的声音很轻,“结了婚的男人,不都这样?上面有老的,下面有小的,你不拼,谁替你拼?养家糊口,就是咱的责任。”
他的话里没有抱怨,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后的平静。
赵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靠在身后的电线杆上,仰头看着被城市灯光染成橘黄色的夜空,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唉,婚后男人的生活……真是想想都觉得可怕啊。”他用一种夸张的语气感叹道,“还好我没结婚,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潇洒!”
李四却当真了。
他转过头,第一次主动地、带着一丝疑惑地看向赵禹:“赵主任,你为啥不找个对象?以你的条件,人长得精神,又能说会道,到哪儿都是个人物。想找个好姑娘,应该不难吧?”
”呵呵……“
赵禹却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语。
李四是个识趣的人,见赵禹不想说,便也不再追问。
他只是觉得,像赵主任这样的人,心里一定藏着很多他看不懂的事。就像天上的云,看着是一团,其实里面有风,有雨,有雷电。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街边的风带来了一阵烧烤的香味,孜然和辣椒混合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孔。
“咕~”
李四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就在这片刻的宁静里,一个清亮的女声,像一把锋利的冰锥,毫无征兆地刺了过来。
“赵主任。”
赵禹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
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应。
就像一只在林间漫步的猛虎,突然听到了猎枪上膛的声音。
他身上那股属于“赵哥”的、混着汗水和尘土的懒散气息,在0.1秒内蒸发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警觉、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状态。
他缓缓地抬起头。
路灯下,站着两个人。
两个和这片尘土飞扬的工地格格不入的女人。
站在前面的是林悦。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休闲服,牛仔裤,脚上一双干净得不像话的运动鞋。
她没有化妆,一张素净的脸在路灯下白得有些晃眼。她就那么站着,目光直直地钉在赵禹身上,眼神中带着几分惊讶。
在林悦身旁,还站着一个女人。
如果说林悦是清冷的月光,那这个女人就是灼热的火焰。
她穿着一条剪裁合体的红色连衣裙,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卷发披肩,妆容精致。
她手里拎着一个看不出牌子但一看就很贵的包,正用一种混合着好奇、震惊和一丝促狭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坐在马路牙子上的赵禹。
三班班主任,梁诗韵。
”……
此情此景,赵禹笑容缓缓消失,随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
时间回到十分钟前。
华灯初上,商场的巨型玻璃门缓缓吐出两个风格迥异的女人。
林悦和梁诗韵。
两人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同一个办公室,抬头不见低头见,年龄相仿,关系自然算不上疏远。
晚风带着一丝燥热,吹起梁诗韵酒红色的裙摆,像一朵在夜色中摇曳的虞美人。
她心情极好,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购物袋,里面塞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搞定!弹药补充完毕。”梁诗韵颠了颠手里的袋子,发出满足的喟叹。
林悦跟在她身侧,步履不急不缓,像一台设定好速度的精密仪器。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袋子上,里面花花绿绿的包装盒几乎要溢出来。
“你买这么多做什么?”林悦的声音平铺直叙,听不出情绪,“一张脸,用得完吗?”
“用不完就放着呗。”梁诗韵理所当然地回答,她侧过脸,精致的眼线在眼角勾出一个上扬的弧度,“悦悦,我跟你说,女人的安全感,一半来自存款,另一半就来自这些存货。有些东西,你可以不用,但你不能没有。懂吗?这叫战略储备。”
林悦摇了摇头。
她不懂。
在她看来,这和在冰箱里囤积一周后就会腐烂的蔬菜没什么区别。
都是一种对未来的过度焦虑,一种缺乏逻辑的资源浪费。
她的消费观刻板得像教科书里的定义:按需购买,物尽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