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婳沉默了大概十秒钟,然后开口说道:
“根据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提出的‘心流’理论,”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当个体完全沉浸在某种具有挑战性且目标明确的活动中时,会过滤掉所有不相关的知觉,进入一种高度专注和充实的忘我状态。您描述的登山体验,是典型的心流触发过程。”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更精确的语言。
“登山的持续性物理输出、清晰的路径反馈和明确的终点目标(山顶),共同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心流模型。而您提到的‘山顶十分钟’,可以视为对整个心流过程的‘体验锚点’和‘成就奖赏’。至于您所说的‘烦心事变小’,在认知心理学中被称为‘时空重估效应’,通过物理视角的提升,引发心理尺度的变化。”
“所以,”她做出了总结,“您的感受,有充分的科学依据。并且,非常……高效。”
赵禹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和朋友聊天,他是在接受一场博士论文的口头答辩。
出租车里的情歌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司机大叔似乎也被这段对话震撼,连车都开得更稳了。
赵禹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真的笑出了声。
云婳被他的笑声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立刻开始在脑内复盘自己刚才的发言。
是哪个理论引用错了?还是逻辑链出现了断裂?或者,“高效”这个词用得不恰当,显得过于功利,冒犯了他?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裙角。
“不,你说的都对。”赵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睁开眼,眼角还带着笑意,“非常对,比我任何一个大学教授说的都对。”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云婳,你是不是觉得,和我聊天,就像一场考试?”
云婳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看着他,嘴唇微微抿着,像一只受了惊吓,却又强行保持镇定的小动物。
赵禹的心,忽然软了一下。
“别紧张。”他的声音放得更轻了,“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不再说话,转头看向窗外。
车子已经驶出市区,路边的建筑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绿色。
。。。。。。
节假日的景区,像一锅煮沸了的饺子,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刚一下车,各种声音就跟苍蝇似的嗡嗡围了上来。
“帅哥美女,请导游吗?本地人,熟门熟路,给你们讲讲野史,绝对比官方介绍有意思!”
“登山杖要不要?德国进口,航空铝材,上山省力百分之三十!”
“矿泉水饮料方便面!山顶上可就不是这个价了啊!”
赵禹被这股热情搞得有点头大,他下意识地侧过身,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那些过于积极的摊贩和云婳之间的距离。
他看了一眼装备清单,登山杖和足够的水确实是必需品。他领着云婳走向一个看起来相对整洁的租售摊位。
“老板,两根登山杖,租一下。再来四瓶水。”
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手脚麻利地从架子上取下两根崭新的登山杖,又从冰柜里拿出四瓶水,啪地一下放在柜台上。
“登山杖租金一根一天一百,押金一百。水十块一瓶。一共一百,押金回来退。”老板的报价清晰流利,显然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遍。
赵禹挑了挑眉。
“老板,你这登山杖是镶了钻还是开了光?租一天一百?”
老板终于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节假日,就这个价。你看那边,人排队等着租呢。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山下便利店一块五一瓶的水,到这儿翻了快七倍。
这登山杖,看着也不像什么德国货,更像是义乌小商品市场批发来的道具。
赵禹心里忍不住吐槽:这哪是旅游产业链,这简直是旅游印钞机。
果然,只要把“需求”两个字拿捏住,韭菜怎么割都行。
他一边扫码付款,一边半开玩笑地对云婳说:“你看,这就是最典型的区域性垄断经营,利用信息不对称和地理位置优势,实现超额利润。暴利啊。”
他以为云婳会像个正常人一样,附和一句“是啊真黑”,或者干脆不作声。
但他又错了。
云婳接过了他递来的一瓶水,拧开瓶盖的动作标准得像在进行化学实验。她并没有喝,而是将水放在一边,然后非常认真地看着赵禹,开口了。
“您刚才的判断,在微观经济学层面是成立的。但如果从产业经济学的视角切入,这种现象具有其内在的合理性。”
赵禹付钱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又来了。
那种熟悉的,要把天聊死的感觉。
云婳完全没注意到他表情的微妙变化,继续用她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进行着现场教学。
“首先,景区的商业生态位决定了其高昂的运营成本。包括但不限于摊位租金、管理费用、以及节假日期间的人力成本溢价。这些成本最终会以商品价格的形式,转嫁给消费者。”
“其次,‘价格歧视’在这里体现为一种有效的市场筛选机制。对于价格敏感度低、追求便利性的游客,高价可以筛选出他们的支付意愿,实现帕累托最优下的资源配置。而对于价格敏感度高的游客,他们可以选择在山下自行准备物资,这又构成了市场的另一层博弈。”
“最后,从消费者心理学角度分析,景区的高消费本身也是一种‘仪式感’的构建。游客通过支付溢价,获得了一种‘我正在度假’的心理暗示,从而完成了消费行为与休闲体验的深度绑定……”
周围的叫卖声、砍价声、游客的喧闹声。
赵禹默默付完钱,拿过登山杖,递给云婳一根。
他没有反驳她,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再让她说下去,估计连景区垃圾桶的布局对游客消费动线的影响都能分析出来。
“我们快点上山吧。”赵禹调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带,打破了云婳的学术报告,“看看中午之前,能不能到山顶的望江亭。”
云婳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闭上了嘴,瞳孔里那种过于明亮的光芒收敛了一些。
“嗯。”她点了点头,接过登山杖,学着赵禹的样子,调整到合适的高度。
两人汇入登山的人流,开始向上走。
山路虽然铺着整齐的石阶,但坡度不小,拐过几个弯,城市的轮廓就迅速被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