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走出医院时,消毒水的味道还顽固地附着在他的鼻腔里。
他没有回头,身后那栋白色大楼此刻像一头吞噬了无数纷争后暂时休眠的巨兽。钱副局长那张因失血而惨白的脸,还有张副局长被带走时疯狂又不解的眼神,在他脑中交替闪现。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却没有立刻发动。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却半天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看着烟丝。
约定?他和钱副局长的亲信只有一个约定,那就是稳住局面。但约定的解释权,从来都在强者手里。
引擎发出一声低吼,黑色的轿车汇入车流,方向却不是返回混乱的中心,而是驶向了城市另一端,那栋象征着本市教育系统最高权力的大楼。
夜色中,那栋方正的建筑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俯瞰着城市的车水马龙。
他把车停在对面的马路边,熄了火,在黑暗中静坐了整整五分钟,直到胸腔里那股混杂着恐惧和兴奋的激流稍微平复。
然后,他推开车门,整理了一下衣领,像一个最普通的加班职员,步履沉稳地穿过马路,走进了大楼。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在红色液晶屏上跳动。
12楼。
叮。
电梯门打开,是空无一人的走廊,光洁的地板反射着惨白的光。
他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扇最厚重,也最不起眼的门。
局长办公室。
笃,笃,笃。
他的敲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请进。”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小周推开门。
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大部分空间都笼罩在昏暗里。一个戴着眼镜、头发微霜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看一份文件。
市教育局名义上的最高领导,王局长。
王局长抬起头,看到小周,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他只是平静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小周没有坐,他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微微躬身,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开始了汇报。
他的语速很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王局,张副局长动手了。用水果刀。钱副局长胸口中刀,刚从手术室出来,刚刚苏醒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张副局长当场被控制,现在人应该在城西分局。”
“我刚从医院过来。他们两边的人已经彻底乱了。姓张的几个心腹想去医院闹事,被姓钱手下的人堵在了半路,现在估计还在某个地方‘沟通’。局里人心惶惶,都在传他们两个斗了两败俱伤……”
一口气说完,小周才敢喘一口气,他感觉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王局长静静听完,缓缓摘下眼镜,用绒布仔细擦拭着镜片。
这个缓慢的动作让小周的心跳也跟着慢了下来。
“这些年,卧底在老钱身边,辛苦你了。”王局长重新戴上眼镜,声音依旧温和。
一瞬间,小周觉得眼眶有点发热。所有潜伏的压力、伪装的疲惫,都在这一句话里找到了出口。
“不辛苦。”他挺直了背脊,声音有些嘶哑,但无比坚定,“为了把这些蛀虫挖出来,值得。”
王局长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到小周面前。
“这是下一步的安排。”
王局长压低了声音,开始布置下一步的行动。
他的话语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精准地钉入整盘棋局最关键的节点。
他的计划缜密而狠辣,要让钱、张两派在互相的攻讦与撕咬中,把所有盘根错节的势力连根拔起,最终同归于尽。
“老钱现在是惊弓之鸟,他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他让你去稳住局面,你就去。但是,不是稳,是搅。”
王局长的目光穿透镜片,锐利如刀。
“把他那些见不得光的账本、合同,不动声色地漏给张副局长的人。告诉他们,老钱准备断尾求生,把所有黑锅都甩给老张。”
“至于老张那边,我会安排人‘探视’。暗示他,只要他能拿出足够扳倒老钱的证据,戴罪立功,或许能有转机。”
“让他们狗咬狗,把所有脏东西都吐出来。我们要的,不是他们其中一个倒下,而是同归于尽。”
小周捏紧了那个牛皮纸袋,纸张的棱角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能感觉到里面文件的厚度,也感觉到了这份计划的重量。
“事成之后,”王局长看着他,语气里多了一丝暖意,“你为局里立下大功,我不会亏待你……”
小周离开后,王局长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他想扳倒钱、张这两个盘踞多年的毒瘤,已经想了很久。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以这种戏剧性的方式,来得这么快。
也好。
局里内耗太久,死气沉沉。
他们倒了,空出来的位子和资源,足够安抚各方派系,让整个系统重新换血,安稳好几年了。
.。。。。。。
另一边,赵禹回到自己的酒店房间。
脱下外套,扯掉领带,他把自己扔进柔软的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他感到一阵疲惫。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累。
铃铃铃——
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他看都没看,以为是贾许打来的例行汇报。学校那边,有贾许在,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他划开接听,声音有些懒散:“喂?”
电话那头却是一阵沉默,只能听到微弱的、有些紧张的呼吸声。
“……赵,赵老师?”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响起,带着不确定,“您,您现在在忙吗?我是云婳,没打扰到您吧?”
赵禹愣了一下。
云婳。
他当然记得这个名字,记得那个总是低着头、瘦弱得像一根芦苇秆的女孩。
他对这个女孩,确实有一份特殊的情感。那是一种混杂了老师对学生的关爱、成年人对孤女的怜惜,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想要守护某种纯粹易碎之物的本能。
赵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甚至带上了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是云婳啊,不忙。刚开完会回来。”
“最近怎么样?在学校还习惯吗?学习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听到他温和的声音,电话那头的女孩明显放松下来,语气也变得欢快了许多。
“嗯!都挺好的!同学和老师对我都很好,功课我也能跟上。”
她开始絮絮叨叨讲学校里的趣事,讲周测自己的排名又进步了,讲食堂新出的肉包子特别好吃。
赵禹耐心地听着,偶尔应和几句。
这些来自校园的、单纯琐碎的日常,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他心头不少的阴霾。
“对了,”赵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学校里最近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吧?一切都还正常?”
“特别的事?”云婳想了想,“哦,有的!”
“就是,就是学校说下学期要换新校服,一套要1600块钱。好多同学家里都觉得太贵了。”
赵禹的眉头微微皱起。1600块的校服?南高山在搞什么?
“还有呢,”云婳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像在分享一个秘密,“我们二班的班长波拿拿,还有三班的那个希特班长,他们好像……好像在偷偷准备什么东西。”
“我听我们宿舍的同学说,他们两个在串联各个班的同学,准备写一份联名信,要求学校公开校服的招标过程。还说,如果学校不回应,他们就要组织什么……秘密游行。”
轰。
赵禹的脑子里像有根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天价校服?
学生联名信?
秘密游行?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风雨欲来的画面。
而作为德育处主任的他,对此一无所知。
贾许这几天打来的电话,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什么卫生检查扣分了,什么有学生上课睡觉被抓了。
关于校服和学生串联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提。
一股寒意,顺着赵禹的脊椎悄然爬上后颈。
他拿着电话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
但他对着话筒的声音,依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是吗?你们小孩子别跟着瞎掺和,好好学习就行。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等我回去。”
他又温和地安抚、叮嘱了云婳几句,才挂断电话。
房间里恢复了死寂。
赵禹盯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那张儒雅的脸上,所有的从容和温和都像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坚硬冰冷的礁石。
他想起贾许那张永远恭敬、永远藏在金丝眼镜后的脸。
想起他那句“定不负主任所托”的保证。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浮现:贾许不是不知道,他是故意不说。
他想干什么?
赵禹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除掉钱副局长及其相关势力后,在这次研讨会上,通过理论辩论和舆论造势,从顶层设计上彻底否决“AI手环”这类将学生异化的方案,为后续的校园改革争取理论依据和上层支持。这是一场文斗,需要耐心和布局。
最差的结果也是让这场研讨会终止,没有结果不失为一个好的结果。
可现在,后院起火了。
而且这把火,可能就是他信任的下属,亲手点燃,或者任其燃烧的。
他不能再等了。
这场研讨会的战争,必须加快进度,必须用最快、最激烈的方式,打出一场决定性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