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茶店里永远弥漫着一种独特的,属于人间的喧嚣。
滚水冲刷茶叶的香气,蒸笼里白胖烧卖的糯米香,还有油锅里滋滋作响的萝卜糕,混合着食客们高低错落的谈话声,织成一张温暖而嘈杂的网,将世俗的烦恼暂时隔绝在外。
赵禹熟练地用开水烫过碗筷,将一小碟晶莹剔透的虾饺转到林悦面前。
“尝尝这个,”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弛,“这家店的虾饺,虾仁是手剥的,外皮的澄粉配比也恰到好处,弹而不粘。”
他说着,夹起一个,蘸了点红醋,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仿佛昨天那个在会议上舌战群儒、锋芒毕露的男人,只是一个遥远的幻影。
林悦看着他。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t,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层柔和的光晕,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小片阴影。
他看起来……太放松了。
就像一场大战之后,卸下所有铠甲的士兵,坦然接受着和平的馈赠。
可林悦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真的是想开了吗?
在钱副局长那种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下,他真的决定偃旗息鼓,回归那个安分守己的德育处主任身份?
她不信。
一个能说出“学生不是SKU”的男人,他的骨头,不可能这么软。
可他此刻的表情,又真实得毫无破绽。
林悦的心里像有一团乱麻,无数个问题在打结。她那台习惯于分析、归纳、总结的大脑,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的行为模式而陷入了逻辑混乱。
她拿起筷子,却没有去碰那碟虾饺,只是无意识地在桌上轻轻敲击着。
“昨天下午,”她终于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淡,“研讨会的总结会,你没参加。”
赵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又夹起一块软糯的蒸凤爪,慢条斯理地品尝着。
“嗯。”他应了一声。
“你去哪儿了?”林悦追问,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微微加速。
赵禹终于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
他抬眼看向林悦,目光平静如水,却又深不见底,让人看不透那片宁静之下,究竟是暗流还是死水。
“最近压力有点大,”他轻声说,“找个地方放松了一下。”
“至于是什么地方,”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你就别问了。”
林悦一怔。
这算什么回答?
一个男人,压力大,需要放松,又不想让人知道的地方……
“洗脚城?”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这三个字。
赵禹听到这个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奇怪的笑点,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不是。”他摇摇头,笑意还残留在眼角,“林老师,你的想象力,有时候还真挺接地气的。”
“……”
看到林悦似乎还想刨根问底,赵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他拿起茶壶,为她面前的小杯续上滚烫的普洱。
“好了,”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多了一丝不容置喙的温和,“难得有这么个清闲的上午,就不要说那些让人扫兴的事情了。”
“吃完早茶,我们去商场逛逛吧。”赵禹提议道。
”……”
林悦默默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吃完早茶,两人并肩走出喧闹的店铺。
清晨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刺眼,老城区的街道上,人间百态正在上演。
背着沉重书包、睡眼惺忪的学生,骑着电动车飞速掠过,车筐里放着随便买来的早餐。
穿着廉价西装、一脸疲惫的年轻白领,一边急匆匆地赶路,一边对着手机那头的客户点头哈腰,脸上挂着标准化的谦卑笑容。
环卫工人佝偻着背,用力清扫着昨夜留下的最后一点狼藉。
远处,崭新的摩天大楼像一把把冰冷的利剑,直插云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与这片充满生活气息的旧城区形成了巨大的割裂。
赵禹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他站在街角,目光扫过眼前这幅生动而又残酷的城市浮世绘,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
林悦停下脚步,安静地站在他身旁,没有催促。她知道,他又进入了某种思考状态。
过了许久,赵禹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讲给她听。
“你看,”他指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群,“这个城市发展得真快。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低矮的民房。现在,我们有了全市最高的写字楼,最豪华的购物中心,最快的地铁。”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惋惜。
“可是,城市的幸福指数,似乎并没有和天际线的高度成正比。”
林悦没有说话,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引子。
“有一种理论说,”赵禹的目光投向远处那片冰冷的建筑森林,“当一个系统开始过度追求某个单一的、可量化的指标时,系统的异化就开始了。比如Gdp,比如建筑高度,比如公司财报上的利润增长率。”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现代都市的内核。
“为了让这个数字更好看,我们可以牺牲很多东西。我们可以牺牲掉那些虽然破旧但充满了人情味的街区,用千篇一律的商业综合体去替代它。我们可以牺牲掉人们的闲暇时间,用996和KpI去填满他们的生活,让他们变成一个个高效运转的零件。”
“当城市的天际线越来越高,建筑与建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时,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每个人的生活都被简化成了一个个数据点:通勤时间、工作时长、消费能力……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却像活在一座座孤岛上。”
“我们追求效率,追求发展,追求那些宏大的叙事,但我们常常忘了,城市存在的根本意义,是为了让生活在其中的‘人’,能够更幸福、更有尊严地活着。”
“当一个居民的幸福感,无法被纳入城市发展的Kpl考核时,那这种发展,到底是为了什么?它最终会把我们带向何方?”
一番话说完,赵禹沉默了。
周围的喧嚣似乎在瞬间远去,林悦只听得到他的声音,和他声音里那种巨大的、悲悯的寂寥。
她似懂非懂。
她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但这些字组合在一起,形成的那个庞大而深奥的哲学图景,却让她感到一阵晕眩。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将这些话与她所认知的一切联系起来。
德育量化考核、AI德育手环、盈利模式……
牺牲掉的街区、被异化的零件、无法被考核的幸福感……
两组看似毫不相干的概念,在她的脑海里,通过赵禹刚才那番话,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林悦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身旁的这个男人。
阳光下,他的侧脸英俊得像一尊古希腊的雕塑,但真正让她心神摇曳的,是他那双眼睛里蕴藏的,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的深邃思想。
她忽然觉得,把他局限在“德育处主任”这个身份里,实在是太委屈他了。
以他的才华和见识,哪怕不当老师,无论去做什么,都应该能取得世俗意义上更大的成功吧。也许是大学教授,也许是某个智库的顶级顾问,甚至……
可如果那样,她和他,大概就永远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她的心脏一下。
不疼,却带来一阵微弱而清晰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