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教育局,一间小型会议室里,冷气开得极足,吹得人皮肤发紧。
烟灰缸里,已经堆了七八个烟头,像一小撮焚烧后的残骸。
钱副局长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和煦笑容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他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像有两条活物在皮肤下游走。
“砰!”
他一巴掌狠狠拍在红木会议桌上,桌面的茶杯跟着一颤,茶水泼洒出来,洇湿了一小片文件。
“愣头青!一个彻头彻尾的愣头青!”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嘶哑,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格外刺耳。
“他赵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破中学的德育处主任,谁给他的胆子,在我的会上,当着王总他们的面,给我上眼药?”
钱副局长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
“理想?情怀?他跟我谈这些?”
他猛地停住,转身指着自己几个心腹的鼻子。
“我干到这个位置,是靠理想和情怀吗?是靠低头,是靠喝酒,是靠把这帮孙子们一个个伺候舒服了换来的!”
“他倒好,一张嘴,几句话,就把我几个月的心血全他妈搅黄了!王总的脸都绿了,这合作还怎么谈?啊?你们告诉我,怎么谈!”
坐在他对面的三个人,大气不敢出。
一个是办公室主任,姓刘,四十来岁,戴着眼镜,脸上永远挂着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他连忙起身,拿起新的纸杯,给钱副局长的杯子续上热水。
“钱局,您消消气,为这种黄毛小子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刘主任把水杯轻轻推过去,声音放得极柔。
另一个是人事科的副科长,姓张,三十出头,靠着给钱副局长鞍前马后才爬上来。他立刻接话,语气里满是鄙夷和愤恨。
“就是!钱局,这姓赵的太不是东西了!仗着自己年轻,读了几天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我看他就是想出风头,踩着您往上爬!”
他顿了顿,观察着钱副局长的脸色,又加了一句。
“一个德育处主任,管教学生的,还真把自己当成教育家了?我看他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最后一人,一直沉默着。
他叫小周,是钱副局长从下面一个区里亲自提拔上来的,专门负责处理一些“棘手”事务。
他不像刘主任那样卑躬屈膝,也不像张科长那样急于表现。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等钱副局长把胸中的火气宣泄得差不多。
果然,钱副局长骂了一通,喘着粗气坐回椅子里。他端起茶杯,狠狠灌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浇不灭他的怒火。
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说吧。”钱副局长把杯子重重放下,声音低沉下来,但比刚才的咆哮更让人心悸。
“都说说,这事儿,怎么收场?这个赵禹,怎么处理?”
刘主任和张科长对视一眼。
张科长抢先开口,脸上带着一丝狠厉:“钱局,依我看,就得来硬的!他不是德育处主任吗?找个由头,派个调查组下去,查他!我就不信,他屁股底下能有多干净?随便抓点小辫子,什么师德师风问题,什么滥用职权,够他喝一壶的!”
刘主任摇摇头,显得老成一些:“小张,这法子太烈。现在风头上,动静太大,容易引火烧身。再说,王首一中那个南高山,也不是省油的灯。咱们要是直接动他的人,他那边会怎么想?”
“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张科长不服气。
刘主任压低声音,凑近了些:“钱局,我看这赵禹,无非就是年轻气盛,想要个名声。咱们可以……捧他一下。”
“捧他?”张科长一脸不解。
“对,捧杀。”刘主任的镜片后闪过一丝精明的光,“咱们可以成立一个什么‘新时代德育创新研究小组’,让他当个副组长。给他名头,给他荣誉,把他架到火上烤。到时候,是进是退,就由不得他了。年轻人嘛,总有想要的。前途,位子……甚至是别的。给他点甜头,让他知道跟谁混才有肉吃。”
钱副局长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掂量着什么。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始终沉默的小周身上。
“小周,你说。”
小周停止了手指的动作,抬起头。他的眼神很平静,像一口深井。
“钱局,刘主任和小张说的,都有道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但对付赵禹这种人,光唱戏,不够。”
他停顿了一下,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
“这种人,你威胁他,他觉得你是小人,他更来劲,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化身。你收买他,他或许会动摇,但心里会瞧不起你,指不定哪天又反咬一口。他的软肋,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珍视的那些‘理想’和‘原则’。”
钱副局长的眉毛挑了一下。
“继续说。”
“所以,咱们要做的,不是堵他的路,而是给他一条我们挖好的路,让他自己走下去。”小周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冷酷的逻辑感。
“第一,敲山震虎。找个机会,把他叫过来,您亲自跟他谈。不谈对错,只谈后果。把话说透,他再闹下去,影响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王首一中,甚至整个城市的教育系统评优。把这顶大帽子给他扣上,让他知道,他所谓的‘正义’,代价是什么。这是‘势’,用大势压他。”
“第二,釜底抽薪。系统的项目,不能停。但推行的方式,要改。不能再像之前那么简单粗暴。我们可以把这个项目包装成‘家校共建智慧校园示范工程’,主动邀请家长委员会参与进来,甚至可以出让一部分利润给学校的贫困生补助基金。
名头要好听,程序要‘民主’,姿态要做足。这样一来,赵禹再反对,他反对的就不是我们,而是‘广大家长和学生的利益’。这是‘名’,用大义夺他的名。”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堵住他的嘴。”小周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他不是能在会上夸夸其谈吗?那我们就让他没地方谈。
以后所有相关的会议,不请他。所有相关的文件,不发他。把他彻底边缘化。同时,找几个愿意配合的媒体,大肆宣传咱们这个‘示范工程’的好处。等社会舆论形成了,他一个人,还能翻起多大的浪?”
“到时候,他赵禹,要么闭嘴,乖乖看着我们把事办成。要么,他就只能当一个孤零零的、不合时宜的堂吉诃德。时间一长,不用我们动手,他自己就会被消磨干净。”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刘主任和张科长都用一种近乎敬畏的眼神看着周文。
杀人诛心。
这几招下来,环环相扣,根本不给赵禹任何反抗的余地。
钱副局长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他紧绷的肩膀放松了,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怒火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算计。
他看着小周,眼神里流露出真正的欣赏。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递给小周。小周连忙双手接过。钱副局长亲自给他点上火,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按你说的办。这件事,你来牵头。我要让这个赵禹,还有学校里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师学生都明白一个道理。”
钱副局长眯起眼睛,看着烟雾在冷气中袅袅升起,又被迅速吹散。
“教育,首先是生意。然后,才他妈的是教育。”
……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绒布,温柔地覆盖了整座城市。
街边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建筑的轮廓,将冰冷的钢筋水泥染上了几分暖意。
一家不起眼的淮扬菜馆里,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混合着人们的谈笑声,充满了俗世的、鲜活的烟火气。
赵禹和林悦坐在靠窗的一个小卡座。
桌上摆着三两样精致的小菜:一份大煮干丝,一碟盐水鸭,还有一碗清炒河虾仁。
菜的分量都不大,但很地道。
从酒店出来,赵禹提议找个地方吃饭。
林悦没反对,也没提议去哪,只是安静地跟着他,穿过两条街,走进了这家她从未注意过的小店。
此刻,两人正默默地吃着。
气氛有些微妙。没有了会议室里的剑拔弩张,也没有了独处时的尴尬沉默,反而是一种近乎家常的平静。
赵禹夹了一筷子干丝,放进自己碗里,慢慢咀嚼着。他其实不饿,在会上那番脱稿言论耗费了不少心力,现在只觉得疲惫。
但他喜欢这里的氛围。
这让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他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林悦。
她吃饭的样子很斯文,小口小口的,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柔和的灯光洒在她脸上,让她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不少。她没看他,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碗里的那几颗虾仁。
“这家店的虾仁,是手剥的。”赵禹忽然开口。
林悦抬起头,似乎有些意外他会说这个。
“嗯?”
“你看。”赵禹用筷子指了指盘子里,“大小不一,而且虾背上开的口子也不规整。机器剥的,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林悦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果然如此。
她点点头,又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话题似乎又要中断了。
赵禹却不想让这难得的安宁就此结束。
“我大学的时候,在后街一家面馆打工,也剥过虾仁。”他又说。
这次,林悦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丝好奇。这和他德育处主任、青年才俊的形象,实在相去甚远。
赵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和怀念。
“那时候穷,一小时八块钱,每天晚上从七点剥到十点。指甲缝里全是腥味,怎么洗都洗不掉。”
他伸出自己的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
“老板娘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一边骂我剥得慢,一边会在我走的时候,偷偷给我下碗阳春面,还卧两个鸡蛋。”
林悦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后来我不干了,走的那天,她还是骂我,说我这人没长性,干什么都干不长。然后又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我那个月的工钱,还有多出来的二百块钱。她说,那是预支我下个月的。”
赵禹说完,自己也沉默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跟林悦说这些。这些上辈子的陈年旧事,他已经很久没跟人提起过了。
或许是今晚的夜色太温柔,又或许是眼前这个人,让他有了一种倾诉的冲动。
“她后来怎么样了?”
林悦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赵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谁。
“面馆……许多年前就拆了。听说她儿子争气,考上了好大学,接她去大城市享福了。”
“挺好的。”林悦说。
她拿起茶壶,给赵禹空了的杯子倒上茶。茶水是温的,不烫嘴。
“我中学的时候,”林悦看着杯中浮起的茶叶,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文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特别爱穿白裙子,像电影里走出来的人。”
赵禹安静地听着。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事。
“她教我们读诗,从《诗经》读到北岛。她说,文字是有力量的,可以穿透时间和偏见。她鼓励我们写东西,什么都写。我那时候写了很多,现在看来乱七八糟的,但她每一篇都会认真地看,用红笔写很长的评语。”
林悦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后来呢?后来她怎么了?”赵禹学着她刚才的句式,轻声问。
林悦的眼神暗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后来,她因为反对学校为了升学率取消音乐课和美术课,跟领导闹翻了。再后来,新学期开学,教我们的就不是她了。”
她没有说得更具体,但赵禹全明白了。
他和她,原来在世界的不同角落,看过相似的风景,也目睹过相似的、理想主义的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