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仿佛一个被无形力场隔绝的孤岛,沉浮在潘家园夜市的喧嚣声浪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并未因老吴拆除探头而完全消失,如同水渍渗入墙壁,留下挥之不去的潮湿印记。林逸躺在硬板床上,右掌的冰冷与灼痛交替肆虐,脑海里的低语则像永不停歇的暗流,冲刷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他尝试用老吴教的粗浅静心法门——观想呼吸,将意念沉入丹田,但那冰冷的异物感总是不合时宜地刺破短暂的宁静,如同鞋底一颗永远甩不掉的石子。
清晨的阳光艰难地穿透糊着旧宣纸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切出几道斜斜的光柱。林逸几乎是睁着眼熬到天亮,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他坐起身,发现掌心的水晶似乎比昨夜更“沉”了一些,不是物理重量,而是一种存在于感知里的、向下拉扯的坠感。烙印的颜色变成了暗紫色,边缘微微凸起,像某种怪异的胎记。
院子里传来轻微的响动。老吴正在用独臂侍弄着几盆半死不活的兰花,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但林逸注意到,院门内侧多了一道不起眼的金属插销,材质特殊,泛着冷硬的幽光。小七不见踪影,大概又隐入了暗处,履行他“哨兵”的职责。阿红则坐在院角的石凳上,面前摊着笔记本和几本厚重的工具书,手指飞快地敲击着计算器,时而停下来,对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出神,指尖无意识地在石桌上划拉着复杂的符号。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差,眼白的血丝如同细密的蛛网。
黑子趴在院门后,耳朵机警地转动,捕捉着门外街市传来的每一种声音——小贩的叫卖、游客的喧哗、三轮车的铃响——并将其与记忆中的常态进行比对,寻找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约莫上午九点,一种异样的气息打破了院内的沉寂。
首先感知到的是黑子。它猛地抬起头,鼻翼剧烈翕动,从喉咙深处发出一连串压抑的、充满警告意味的低吼,背毛从脖颈到尾根根根炸起,身体伏低,做出了扑击的准备姿态。
几乎同时,林逸右掌的烙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脑海中的低语瞬间变了调子,不再是混乱的喧嚣,而是凝聚成一种明确的、带着贪婪与审视意味的“注视感”,牢牢锁定在院门方向。
老吴缓缓直起身,独眼眯起,望向院门。
“笃、笃、笃。”
不轻不重、极有分寸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院内紧绷的寂静。
“吴老哥在家吗?鄙人钱四海,前来叨扰了。”门外传来一个圆润温和的男声,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如同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光滑悦耳,却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市侩气。
钱四海,潘家园最大的文物掮客,黑白两道通吃的钱老板。
老吴与刚从里屋出来的小七交换了一个眼神。小七无声无息地挪到院墙的阴影里,如同融入了背景。老吴这才沉声应道:“门没闩,自己进来吧。”
院门被轻轻推开。首先涌入的是一股奇异的香气。那味道初闻是上好的沉檀,沉静宁神,但细品之下,却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甜腻到发腥的异香,如同某种热带花卉在腐败前释放的最后诱惑。这香气极具穿透力,瞬间盖过了院内的陈旧气味。
一个穿着藏蓝色绸面长衫,身材微胖,面容富态的中年男人迈步走了进来。他约莫四十岁上下,脸上挂着弥勒佛似的和煦笑容,手里慢悠悠地盘着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念珠。正是钱老板。
他的目光如同涂了油的探针,进门后不着痕迹地快速一扫,掠过老吴,在阿红身上停顿了一瞬(注意到她手下的笔记和异常状态),又在阴影里的小七方向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最后,定格在了刚从床边站起、脸色苍白、右手不自然蜷缩的林逸身上。
尤其是在林逸那紧握的右拳上,钱老板的目光多停留了半秒,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精光。
“哎呀,吴老哥,有些日子没见了,气色还是这么硬朗!”钱老板笑着拱手,声音洪亮,仿佛真是来串门的老友。但他身上那股混合的异香,却让林逸掌心的水晶微微震动起来,脑海中的低语发出细微的、带着厌恶与警惕的嘶嘶声。
黑子依旧保持着攻击姿态,对着钱老板低吼,显然那香气让它极度不适。
“畜生无礼,钱老板莫怪。”老吴淡淡一句,算是替黑子开脱,却没有呵斥它的意思。他独臂一引,“屋里简陋,钱老板有事?”
“呵呵,无事不登三宝殿。”钱老板笑容不变,目光却再次扫过林逸和阿红,“听说前段日子,吴老哥带了两位小友,出了趟远门?这刚回来,钱某就厚着脸皮过来看看,一是关心,二来嘛……”他拖长了语调,手中念珠盘动的速度微微加快,“最近市面上,可是有些有趣的‘风声’啊。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生坑’玩意现世了,搅得暗流涌动。钱某想着,若论眼力和门路,这四九城里,除了吴老哥您,还有谁更能摸清这里面的门道呢?”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嗅到了他们身上带着“东西”回来的气息,而且这东西,不普通。
老吴面色不变:“穷乡僻壤走了走,收了几件上不得台面的土货,劳钱老板挂心了。”
“土货?”钱老板呵呵一笑,向前踱了一步,那股异香更浓了。他看似随意地抬手,想去拍林逸的肩膀,动作自然亲切,“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是吴老哥新收的高徒?哎呀,这手是怎么了?受伤了?”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林逸肩膀的瞬间,林逸右拳猛地一紧!掌心的烙印如同被烧红的铁块,剧痛传来!他脑海中那些低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排斥意念,几乎要冲破他的控制!
“别碰我!”林逸下意识地低吼出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与冷意,猛地后退半步,避开了那只肥胖的手。
钱老板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眼神却更加深邃。“呵呵,年轻人,火气旺,理解,理解。”他转而看向老吴,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压力,“吴老哥,明人不说暗话。若真有什么好东西,不妨拿出来让钱某开开眼。价钱嘛,绝对让您满意。这潘家园,乃至京津古玩行,您也知道,有些东西,捂得太紧,未必是福气啊。”
他这话,已是半是利诱,半是敲打。
老吴独眼直视钱老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钱老板的好意,心领了。东西,确实没有。至于风声……江湖传言,十有八九,当不得真。”
钱老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深深看了老吴一眼,又扫过状态明显不对的林逸和阿红,点了点头:“既然吴老哥这么说,那钱某就不多打扰了。不过……”他话锋一转,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做工精巧的锦囊,放到旁边的石桌上,“这是店里新到的安神香,算是钱某一点心意。几位刚从外面回来,舟车劳顿,点上一些,安安神也是好的。”
那锦囊正是异香的源头。
“告辞。”钱老板拱了拱手,转身便走,步伐依旧从容。
院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将那令人不适的异香隔绝了大半。
院内一片死寂。
小七从阴影中走出,脸色阴沉。阿红停止了计算,担忧地看着林逸。黑子依旧对着门口的方向龇牙低吼。
老吴走到石桌前,没有碰那个锦囊,只是用独臂义肢的尖端轻轻挑开囊口,里面是几块暗红色的、质地奇特的香料。
“西域引魂香,掺了‘尸涎花’的花粉。”老吴的声音冰冷,“这东西,能放大佩戴者身上的异常气息,尤其是……阴魂不散或者能量躁动之物。”他抬头,看向林逸紧握的右拳,“他是冲着我们身上的‘契物’来的。而且,来者不善。”
林逸感觉掌心的冰冷更加刺骨。那锦囊放在那里,就像一枚无声的挑衅,宣告着平静的结束。
江湖的风波,已随着这不速之客带来的异香,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