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废井原来是一处报废的柴油库,半截埋在雪里,半截露着锈皮。老医生踩了踩井盖,冰碴咔啦碎裂,一股陈年的油味蹿上来,像冻硬的布条被火烤化,呛得人鼻头发酸。他递给林逸一根铁撬杠,自己拎着手电往下照——井壁焊着旧铁梯,黑得发亮,不知被多少人手磨过。
“两桶就够,别多拿。”老医生低声补一句,像在叮嘱偷水的贼,“拿多了,锅炉房那边会闻出来。”
林逸点头,把铜盒用棉毯系在背上,顺着铁梯往下爬。靴底踏到实地,才发现井底积着一层柴油,上面浮冰,踩碎后露出镜面般的黑液,照出他扭曲的脸——五官被油面拉得老长,像纸扎人。他不敢多看,弯腰去推墙角的油桶。桶壁结满霜花,一碰就掉,露出底下一行白漆字:-35号军用柴油。他心头一跳,军用油燃点低,一点就着,也最易封火——老医生要的正是这个。
油桶
两桶油二十升一桶,空着推还轻,装满后死沉。林逸用绳子把桶捆成一串,拖在身后,像拉两条冻僵的蟒。铁梯生了霜,脚踩上去“吱嘎”乱响,他怕梯断,每爬一步都先用手试焊点。背上的铜盒被油味熏得发热,云纹裂缝里偶尔跳出蓝火星,落在柴油表面,“噗”地化为一缕青烟,像母珠在底下吹气。
爬到井口,老医生递过一根木棍,两人合力把油桶绞上来。雪落在桶壁,立刻凝成珠,骨碌碌滚进井底,像一场无声的冰雹。老医生从兜里摸出两只旧木塞,塞住桶口,又拿医用胶布缠了几圈,防止路上漏味。做完这些,他递给林逸三十块,钱带着体温,皱巴巴却踏实。
“锅炉房在后院地下,绕开正门,走菜窖通道。”老医生指了指不远处一片矮房,“火点着后,别急着走,先调压阀,火小了暖气管不热,火大了惊动值班室。”
林逸“嗯”了一声,把铜盒解下来,想一起塞进油桶,被老医生拦住:“别贪,那东西怕油,沾了油,火就哑了。”他只好重新系回腰里,用棉毯包紧,再罩上外套。柴油味与血腥味混在寒风里,像两股看不见的绳子,把他牢牢绑在今夜。
菜窖通道
菜窖入口藏在半截断墙后,木门上钉着废车牌,被雪埋得只剩一个“京”字。老医生掏出钥匙,锁簧“咔哒”一声,像打开某段旧时光。台阶往下,潮气扑面,墙上还贴着上世纪的安全标语:严禁烟火。林逸瞅着那四个字,心里苦笑——他今夜偏偏就是来点火。
通道尽头是锅炉房铁门,锈锁早被钳断,只剩半截铁丝。推门进去,黑漆漆的,手电一照,锅炉像头蹲着的怪兽,肚皮鼓胀,嘴里叼着乌黑的炉排。旁边堆着散煤,混着雪水,踩上去“噗嗤”冒黑浆。老医生把两桶柴油放在炉口,又递给他一把旧油枪:“先喷少量,点着后再慢慢加,别一次倒,会炸。”
林逸点头,蹲下身,用喷壶往炉排上薄薄喷了一层油。老医生退到门外,只探进一只手,递来一盒医院用火柴:“擦一根就够,火借油,油借火,别犹豫。”
点火
火柴划亮,火苗在手心颤了一下,像随时会被黑暗掐死。林逸把火靠近炉排,“轰”一声低响,火光猛地窜起,蓝舌舔着炉壁,又迅速转成橙红,热浪扑面,像有人猛地掀开蒸笼盖。铜盒被热气一逼,裂缝里“噼啪”乱响,几粒蓝火星跳到炉膛里,竟与柴油火融为一体,火头瞬间高扬,发出满足的“呼呼”声。
老医生眼睛一亮:“好,火认你了!”他快步进来,调节风门,又把散煤一点点添进去,火势稳住,暖气管开始发出“咚咚”轻响,像久冻的心脏重新泵血。林逸却不敢放松,眼睛死死盯着炉膛——火正旺,母珠的火与柴油火交缠,像两条蛇互相吞尾,谁也不愿先松口。
火警
忽然,“咔嚓”一声脆响从锅炉顶部传来,像老骨头被掰断。老医生脸色一变:“压强太高!”他扑到压力表前,指针已越过红线,整根铜管开始颤抖。林逸忙去拧泄压阀,阀盘却被冻住,纹丝不动。炉膛火舌此刻变了颜色,由橙转青,像昨夜井底的母珠火,妖异而贪婪。
“让开!”老医生抄起铁钩,猛击泄压阀,一下、两下,阀盘终于松动,“嗤——”白色蒸汽喷涌而出,火舌被蒸汽一逼,缩回炉膛,压力指针缓缓回落。两人刚松口气,通道外却传来脚步声,手电筒光柱乱晃,伴随着喊声:“谁在锅炉房?!”——值班室的人被惊动了。
老医生把林逸往炉后暗处一推:“别出来,我来应付。”他顺手抄起一把煤铲,站在门口,光柱照在他脸上,映出满额冷汗。两个保安冲进来,见是老医生,愣住:“王大夫?大半夜您……”老医生赔笑:“暖气断了,我怕管道冻裂,来添点煤。”保安瞅瞅炉火,又瞅瞅地上的油桶,皱眉:“咋有柴油味?”老医生咳嗽一声:“炉子受潮,点不着,借了点油,小意思。”
保安半信半疑,却不好再追问,只叮嘱几句防火,便往外走。临出门,其中一个忽然回头,目光扫到炉后阴影,林逸屏住呼吸,胸口铜盒却在此刻“嗒”地一声,裂缝里蹦出一粒蓝火星,正落在保安脚边,雪地混着油水,“噗”地冒起一缕青烟。保安低头,皱眉去踩,火星却像活物,一下窜上他裤脚,瞬间烧出个焦黑洞。
“什么鬼火!”保安惊叫,拼命跺脚,火星却不灭,顺着裤腿往上爬。老医生扑过去,拿煤铲一阵拍,火才熄灭。两人脸色惨白,再不敢停留,拔腿往外跑,脚步声一路远去,竟似吓破了胆。
火归盒
炉火因这一闹,再次低落,暖气管“咚咚”声渐缓。林逸从暗处走出,胸口剧烈起伏。铜盒裂缝里,蓝火星也已疲惫,像吃饱的兽,慢慢缩回盒内,裂缝竟奇迹般合拢几分,只留一道细线,像愈合中的伤口。
老医生抹了把汗,声音发哑:“火调好了,暖气能撑到天亮。你走吧,后面我来收拾。”林逸把油桶摆正,又添了最后一铲煤,才问:“小七还在病房,我得回去,您……”老医生摆手:“我欠你人情,药钱一笔勾销。那孩子明早能退烧,你放心。”说罢,他掏出一小瓶医用酒精,塞给林逸:“火若再乱,拿这个浇,能封一刻。”
雪夜归
林逸道了谢,顺着菜窖通道往回走。身后锅炉房火光渐远,像一颗被重新封好的炉膛,在雪夜里慢慢喘息。通道尽头,天色已透蟹壳青,雪停了,风也弱了,只有暖气管的“咚咚”声,像心跳,顺着墙根,一路传到老楼病房。
他推开三一八房门,小七还在睡,脸色因暖气回升而稍显红润。窗台上,那支倒下的蜡烛被重新扶起,老医生贴心地点燃,火苗只有黄豆大,却固执地亮着,像给半条命的人留半盏灯。林逸把酒精瓶放在床头,又把自己外套脱下,盖在小七胸口,才轻手轻脚坐到床边。
铜盒贴在掌心,不再滚烫,只余微温,像一块刚出炉又迅速冷却的饼,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完整。他低头瞅那道细线裂痕,心里清楚——火暂封,债未清,下一盏灯,还得点,而且得点得更亮、更贵。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过雪雾,照在蜡烛火苗上,影子投在墙上,摇摇晃晃,像一条不肯熄灭的归途。林逸伸手护住那点火光,轻声道:
“再撑一夜,等天亮,咱们去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