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汤锅与来电
回到工人大院,天已大亮。母亲真把龙骨汤炖上了,汤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白雾顺着窗棂往外爬,像条不肯入土的魂。
林逸站在门口,左手还缠着绷带——昨夜石台割的七道血口,一夜之间竟结成淡红北斗纹,不痒不痛,却透骨冰凉。母亲瞅见,没多问,只递给他一只蓝边碗:“喝了,补补。”
汤面浮着几粒葱花,葱花下却沉着一只指甲盖大的小玉蝉——与公主坟里那枚血沁蝉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浅,像被稀释过的血。
林逸心口一紧,抬眼望母亲。母亲左眼角那颗泪痣,在蒸汽里红得发亮,见他发愣,便用筷子把蝉挑出,放在自己碗里:“小孩子别吃这个,娘替你吃。”
蝉入口,母亲嚼得极细,嘴角却渗出一丝极淡的红,像朱砂混了水,瞬间又被舌头卷走。
林逸喉咙发干,想阻止,已来不及。母亲摸摸他头:“去睡吧,下午厂里不用去,老王给你调休。”
他回到小屋,刚躺下,枕边的帆布包里响起“叮铃铃”——不是电话,是那只血沁蝉在振翅。玉蝉本无翼,却发出清脆铃音,像有什么东西在壳里苏醒。
铃音三长两短,正是北派“有客来”的暗号。林逸翻身坐起,拉开包链,血沁蝉已自行滚出,蝉腹“端敏”二字渗出暗红水迹,在桌面蜿蜒成一张微型地图——
起点:工人大院;终点:西直门地铁折返线;中间七个红点,连成北斗。
地图成形仅三秒,便“嗤”一声渗入木纹,消失不见。
几乎同时,院门被拍响,节奏三长两短。林逸抄起摸金符,黑子已先一步冲出去,却反常地没叫,只把尾巴夹得紧紧的。
门外停着一辆民用吉普,车牌“京A·x7x7”,车门刷着“地铁抢修”红字。驾驶位探出个人,墨镜口罩,声音闷沉沉:“林师傅?设备故障,需紧急下井检修,队里派您支援。”
林逸眯眼,透过墨镜缝隙,看见对方左眼角一点白——是颗死鱼眼般的泪痣,与母亲那颗位置对称,却毫无生气。
——守墓人,或者“血滴子”,找上门了。
二 折返线里的招魂灯
吉普一路鸣笛,穿街过巷,最后停在西直门地铁折返线风亭。风亭铁门半掩,门口守着两名穿反光背心的工人,安全帽压到眉心,看不清脸,只露下巴——苍白,无血色,像蜡捏的。
林逸下车,黑子被锁在车里,焦躁地扒窗。墨镜男递给他一套工服和一个工具箱,箱里却空无一物,只有一盏老式马灯,灯罩用红纸糊得严严实实。
“线路跳闸,下去看两眼就行。”墨镜男笑得嘴角僵硬,“灯给你照路,别弄灭,灭了就回不来了。”
林逸心知有诈,却不得不接。北派规矩:灯在人在,灯灭人亡。对方给他的是一盏“招魂灯”——红纸罩内涂了朱砂混白磷,见阴风即燃,见阳火即灭,专为引魂。
踏入风亭,铁门在背后“哐”合上,锁舌弹出,像舌头舔过牙齿。下行楼梯无尽头,每隔十米,墙上用红漆画个“7”字,越往下,颜色越鲜,像新泼的血。
第七个“7”处,楼梯尽头,出现一扇小铁门,门牌锈蚀:b7-034。
门后,是地铁折返线的检修通道——狭长,低矮,铁轨两侧各有一条人行便道。顶灯全黑,唯有林逸手中招魂灯发出“噗噗”红焰,焰头拉得老长,直往通道深处飘,像被无形之手拖拽。
林逸把灯举高,灯光照出不远处轨面上摆着个东西——
一方矮桌,桌上供着只白瓷盘,盘里盛着一只……汤勺。
勺柄朝北,勺内凝着一层白脂,脂面浮葱花——正是母亲锅里那只龙骨汤的勺。
勺旁摆着一张照片:母亲站在姥姥家葡萄架下,左眼角泪痣被红笔圈起,像颗靶心。
林逸瞳孔骤缩,脚步未动,招魂灯火焰却猛地拉直,“噗”一声脱罩飞出,化作一道火线,直扑照片。
火舌舔上照片瞬间,母亲身影在焰里竟动了,她抬手,冲林逸招了招,口型无声——
“救我。”
照片卷曲,火光照出背后墙皮,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字迹,一笔一画,像用指甲抠的:
“汤里有骨,骨里有魂;魂寄蝉身,蝉鸣人亡。”
林逸心头“咯噔”——母亲喝下的那只玉蝉,根本不是龙骨,是公主坟里的“魂饵”!
招魂灯火焰熄灭,通道陷入绝对黑暗。黑暗中,铁轨“咔哒”一声自动通电,远处传来列车进站的呼啸——
末班地铁,无人驾驶,车头灯如两只巨眼,直射林逸!
三 无人驾驶的末班车
林逸翻身跳下路基,列车擦着他鼻尖掠过,带进一股阴风,风里裹着细碎童笑:“咯咯咯——抓替身——”
车头灯照出车厢内景——空无一人,座椅上却摆着一排排玉蝉,蝉腹朝上,每只都刻着“端敏”二字,血沁连成一片。
列车在折返线尽头自动停车,车门“嘶”地弹开,像巨兽张嘴等人投喂。
林逸心知这是“魂车”,专拉生魂进地宫。他若上车,肉身成空;若不上,母亲魂灯即灭,永坠深井。
进退两难之际,兜里忽传蝉鸣——血沁蝉振翅,竟发出母亲哼唱的摇篮曲调。蝉身越来越热,最后“啪”一声裂成两半,一半化作血光,一半凝成玉烟。
血光飞向列车,玉烟钻回林逸掌心,在他北斗疤上凝成一颗小小红痣——泪痣形状,与母亲那颗对称。
刹那间,他耳中响起母亲声音,极轻极近:
“小逸,别上车,上车就回不了头。用‘蜕壳’,娘教你——”
声音未落,林逸左手北斗疤自行裂开,血珠渗出,却未滴落,而是化作一只半透明血蝉,振翅飞起,直扑列车车头。
“蝉蜕壳,人替魂。”母亲声音渐远,“让血蝉替你上车,你——回头跑!”
林逸咬紧牙关,转身狂奔。身后,血蝉“噗”地炸成红雾,雾中现出他身影,木然登上列车。车门合拢,列车自动启动,呼啸着驶入隧道深处,尾灯如两只赤红眼珠,一闪而逝。
通道灯瞬间全亮,黑暗褪尽。林逸跪在地上,大口喘气,掌心北斗疤已愈合,只留一颗鲜红泪痣,像被谁用针尖刺上去的。
他明白,自己用“蜕壳”骗过了魂车,却也把一半生魂留在车上——从此,他命里多了一道“缺”,每逢鬼门开,魂车必来寻他补票。
四 玉蝉换母
林逸拖着沉重脚步返回风亭,墨镜男已不见,吉普车门大开,黑子冲下车,围着他狂转,却不敢叫,只把鼻子往他掌心拱——那里,泪痣红得刺眼。
风亭铁门上,用红漆新写一行字:
“骨还骨,魂换魂;三日后,公主坟,携真蝉来换母。”
落款是一枝简笔莲香花,花心一点红——马三姑的标记。
林逸抬头看天,血月已西沉,天边泛起蟹壳青。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苦:
“原来,补锅补到最后,是要拿自己当锅。”
黑子舔舔他手,像是安慰。林逸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拨通老吴:
“师父,我丢了一半魂,得去公主坟捞回来。顺便——把我妈完整带回来。”
电话那头,老吴沉默片刻,只回一句:
“第三课结业,第四课开题——‘拆锅’。准备拆个天翻地覆吧。”
挂断电话,林逸攥紧掌心泪痣,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
那里,朝霞如血,像一口刚被敲裂的锅,等人去拆,等人去补。
而他,既是拆锅人,也是锅里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