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透,雪雾像没搅匀的面汤罩着老城。林逸一夜没合眼,耳里老响着老头那句话——“两炷香,跑慢一步,埋你千年”。他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糙纸矿道图,借窗缝透进的青灰天光又看了一遍:红线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个小方块,旁边潦草写着“火正坛”三个字,像被火烤过,纸边都发脆。
小七在旁边床上打着小呼噜,嘴角还挂着笑,大概梦里正喝那十斤黄酒。林逸没叫他,轻手轻脚披衣服出门。廊檐滴水,他深吸一口带铁锈味的冷气,把火签攥在掌心——铜钱边儿昨晚割出的口子还在,血痂凝成一条细线,被热气一熏,微微发痒。那疼挺好,像秒针走动,提醒他时间已经开始倒计时。
早点铺子
街口卖豆腐脑的棚子刚支好,白汽扑得灯泡发亮。林逸要了两碗,多放辣子,又找老板赊了六个实心火烧,用油纸包好。老板见他手心的割伤,顺手给了一小瓶烧酒:“抹抹,省得冻裂。”林逸道了谢,把酒瓶揣兜里——待会儿下矿,酒能消毒,也能点火。
回到小旅店,小七正顶着鸡窝头刷牙,漱口水吐在雪地上,立刻冻成黄冰碴子。见林逸提着吃的,他含糊不清地乐:“最后一顿饱饭?”林逸把火烧往他怀里一塞:“吃,吃完去置办东西。”
备香
杂货摊还摆着过年剩下的香烛,香杆粗糙,掺了锯末,一点就冒黑烟。林逸拣了两把最粗的,一闻,有松木味,耐烧;又要了二十米麻绳、两节矿灯电池、一包蜡烛。小七则蹲在五金摊前挑撬棍,短的顺手,长的能当探杆,他干脆两根都别在腰里,活像卖铁器的。
掏钱时,林逸兜里只剩几张毛票,凑不够。摊主见他们买了不少,又看林逸手心的火签,忽然压低声音:“小哥,下丙字洞?给句劝——别走西北岔口,昨夜塌方,埋了俩湖北客。”林逸心头一紧,点头道谢,把钱拢齐递过去。原来这市场里,人人都是顺风耳,稍有风吹草动,比矿灯还亮。
下矿
午后,雪停了,日头白得像锡纸。两人扛着东西绕到矿坑后山,这里早年炸开的斜井被木板钉死,又被人偷偷撬开一条缝,仅容一人侧身。井口铁牌早被敲掉,只剩“危险”俩字残漆,像结痂的伤口。
林逸把麻绳系在井旁废绞车轴上,试了试力道,确认能承重。小七打头,矿灯亮起,两人一前一后钻进黑洞。斜井里潮气扑面,木支架吱呀作响,像老人咳嗽。脚下矿渣混合冻雪,踩上去“咔哧咔哧”,每一步都打滑。
下行约三十米,坑道变平,洞壁出现锈红油彩的“火”字符,笔画粗粝,被水渍晕成血痕。再往前,岔口出现,一条朝西北——正是摊主提醒的塌方位;一条折西南,图上红线所指。林逸拉小七衣角,两人右转,脚步踩碎静寂,回声在洞顶盘旋,像蝙蝠扑棱。
火签开门
坑道尽头,一扇铸铁门堵住去路。门高一米八,铸满火纹,正中凹槽,形状与火签吻合。门脚堆着碎石,似乎有人硬撬过,却没能打开。林逸掏出火签,对准凹槽慢慢插入——“咔哒”,机簧弹动,像铜盒合盖的声音被放大十倍。门缝“咝咝”冒出热雾,带着硫磺味,仿佛门后守着一口常年不熄的井。
小七双手握撬棍,额头见汗:“真开啦?哥,我腿肚子转筋。”林逸没答,他把剩余麻绳系在腰间,另一头交小七:“我先进,两炷香点完我若没回,你自己跑,别回头。”小七咧嘴想笑,却笑不出,只能重重点头。
母珠分身
门后是一间天然石窟,穹顶悬满矿石晶锥,被地底暗火映得通红。石窟中央,一方石台,台上卧着一颗拳头大的铜珠,色如熔金,表面却结着薄薄冰壳,冰火共存,像刚出锅被雪盖住的包子。台脚插着一根细铁管,管口飘出极淡的火苗,色呈青蓝,照得地面影子发绿——这就是“母珠分身”的守火。
林逸取出粗香,在火苗上点着,插到台前裂缝。香头立刻窜出红亮火点,烧得“噼啪”炸响,松油味盖过硫磺。他深吸一口气,把铜盒捧到母珠上方,盒底对准冰壳,心里默念:火进槽满,影归人身。
“嗤啦”一声,冰壳裂开细纹,母珠分身像被唤醒,猛地射出一缕金红光线,直钻铜盒缝隙。盒子瞬间滚烫,云纹鼓胀,几乎要裂。林逸咬牙托住,只觉掌心肉要被烙熟,却不敢松。与此同时,台脚铁管里的火苗“噗”地熄灭,石窟四壁传来闷闷“咚咚”声,像有人在远处敲封炉的铁板。
倒计时
第一炷香已燃三分之一,灰白香灰被热气冲得四散。林逸收好铜盒,回身就跑。才出铁门,脚下猛地晃动,碎石“哗啦啦”掉落,头顶支架发出牙酸的木裂声。小七拽着绳子大喊:“塌方啦!跑!”
两人顺着来路狂奔,矿灯在洞顶乱扫,光柱里全是飞尘。身后“轰——”一声巨响,铁门被气浪掀得变形,火红矿石碎片四溅,像下了一场滚烫的雨。香还剩半根,他们却不敢停,连滚带爬冲向斜井。途中一块木梁砸下,小七肩背一沉,闷哼着用撬棍撑住,血瞬间染透羽绒服,却只顾推林逸:“先上!绳!”
归途
林逸先攀出井口,雪地反射的天光刺得他流泪。他回身死拉麻绳,小七探出半个身子,脸色煞白,却仍咧嘴笑:“十斤黄酒……别忘了……”两人合力翻上废绞车,脚下矿井“轰隆隆”闷响,像巨兽吞掉最后一口火,再缓缓合嘴。雪片被震得跳起,又轻轻落下,替塌方的洞口盖上一层白棉被。
铜盒在林逸怀里渐渐冷却,盒面云纹却亮得耀眼,像刚充饱血的脉络。他打开一条缝,一股温热檀香飘出,隐约带着母亲虎口姜汤的味道——空槽,满了;影子,回来了。可他知道,这只是赊来的火,下一次点燃,要还的也许是更贵的东西。
小七躺雪地上大口喘气,雪落在脸上化不掉。远处,老城灯火陆续亮起,像有人在地面重新支起一口口锅炉。夜风卷着硫磺与雪,吹得绞车“吱呀”旋转,像给地底丧钟上发条。
林逸扶起小七,把半瓶烧酒倒进他衣领:“活人别让尿憋死,走,找大夫。”
小七疼得龇牙,却笑出一口白牙:“火拿到了,命还在——值!”
两人搀着,一脚深一脚浅朝灯火走。背后,雪原平整,像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风在井口上方打着旋,发出低低的“呼——呼——”,像母珠在喉咙里轻轻喊:
“火已归槽,影子暂还;
下次点灯,再借你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