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雪停了,棚户区屋顶上冒着一缕缕白烟,像谁家炉膛里刚揭开的笼屉。林逸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地,出了工人大院。他没回头——怕一回头,就看见窗台上那盆绿萝,叶子已经冻蔫,像母亲虎口上没褪尽的痂,看了心软。
街口“老周早点”亮着灯,门口铁桶改的大炉子“呼啦啦”冒火舌,把雪地照成半圆的金黄。老周正拿火钩子捅炉膛,抬头瞅见林逸,咧嘴一笑:“小逸?今儿咋这么早,厂里临时加班?”
林逸“嗯”了一声,没解释。他其实已经被厂子“停薪留职”——说是活儿少,大家都懂,那是给年轻人留个面子。兜里只剩五块八,他掏出两块,递过去:“两根油条,一碗豆浆,别放糖。”
老周接过钱,在油渍麻花的围裙上擦了擦,顺口招呼:“外面冷,进屋吃,炉火旺。”
小铺子不足十平米,三张矮桌,一条长凳。墙上贴着褪色的《地道战》海报,桌角堆着酱油壶、醋壶、蒜瓣罐。林逸拣最里头的桌子坐下,把铜盒贴着胸口焐热——铜盒现在轻了,像空饭盒,可他知道里头装着“一整年的记忆”,不敢磕碰。
豆浆先端上来,白汽扑面,带着一点焦豆香。林逸低头吹了吹,汽雾糊住眼,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带他买豆浆——那时候母亲还年轻,把白糖包在手帕里,偷偷抖进他的碗,生怕老周看见。如今糖不用偷偷放,他却要了无糖——苦一点,提醒自己还在喘气。
油条“滋啦”下锅,老周拿长筷子翻着,油花四溅,像极小的烟火。林逸盯着油锅,想起地底铜棺里那些“火蝶”,也是这般噼啪乱窜,只不过一个是人间烟火,一个是阴间磷火。
门口风铃响,进来的是小七。
他穿一件新买的军绿色羽绒服,领口还挂着价签,看着厚实,却掩不住黑眼圈。小七端了碗豆腐脑,扫视一圈,瞄到林逸,咧嘴坏笑:“哟,林大会计,发救济金啦?舍得吃两根油条。”
林逸把另一根推给他:“多吃点,堵你的嘴。”
小七也不客气,一口下去半截油条,鼓着腮帮含糊问:“下一步去哪儿?票买了吗?”
林逸掏出两张硬板火车票,往桌底一塞:“今晚十一点,北京西——西安。慢车,便宜,座位底下能躺人。”
小七撇嘴:“又逃票?上回咱被查到,补票花了我半个月伙食。”
林逸笑:“这回不逃,票是真买。只是——”他压低声音,“咱们得在西安换汽车,再去陇县。老吴托人带话,‘空槽’的解法,可能藏在‘铜火台’。去晚了,赵家那帮人先下手。”
话刚落,铺子门“砰”地被撞开,冷风卷着雪渣灌进来。
一个戴雷锋帽的中年人跺脚,嗓门赛过炉火:“老板,十个肉包子,带走!多加葱!”
林逸背一紧——那人帽檐下露出一截刀疤,从眉骨到嘴角,像一条蜈蚣。小七也瞄见了,低头假装喝豆腐脑,却用脚在桌下轻踢林逸:赵家的人,跟上来了。
刀疤男接过包子,忽然回头,目光扫过林逸胸口——那里衣服鼓起,隐约是铜盒轮廓。男人眯了眯眼,没说话,推门走了。雪地留下一串深脚印,像给两人下的通牒。
小七呼出一口白汽:“咋办?改票?”
林逸把最后一口豆浆喝净,抹嘴:“不改。咱走咱的。”
他起身,朝老周喊:“周叔,再给我装六个烧饼,夹咸菜,带走。”
老周麻利地纸袋一裹,递过来,顺口问:“出远门?”
林逸笑:“去西安看亲戚,厂里介绍的新活儿,说不定年后就回来。”
老周拍拍他肩:“年轻人多闯闯,别忘了回来喝我的腊八粥。”
林逸点头,心里却道:怕是回不来了。
出了铺子,天已大亮。
雪又开始飘,像有人在天上一把一把撒盐。小七把羽绒服帽子扣上,哈着白气问:“咱还缺啥?”
林逸想了想:“去供销社,买两副线手套,一包蜡烛,再给我娘——”他顿住,改口,“给老吴带瓶二锅头。路上冷,酒能当火。”
两人踩着雪,一步一步往供销社走。身后,老周早点铺子的灯还亮着,金黄炉火在雪雾里晃,像地底那粒“母珠”倒映在人间的影子。
林逸没回头,却伸手摸了摸胸口的铜盒——盒子冰凉,却被他焐出一层水汽,像谁偷偷擦的泪。
供销社门口,他忽然停下,从兜里摸出最后一块八,买了根最便宜的橡皮筋。
小七愣:“咋,要炸鱼?”
林逸把橡皮筋套在腕间小珠上,缠了两圈,轻声道:“给灯芯加个箍,省得路上颠散了。”
小七听不懂,却看见他眼神安静得像雪面——底下全是暗涌,却不见波澜。
雪还在下,脚印刚留下就被新雪填平。
两人扛着简陋行囊,朝火车站方向走。身后城市渐渐苏醒,吆喝声、车铃、锅炉“咚咚”——全是人间动静。
林逸深吸一口冷冽空气,低声道:
“走吧,早点摊子收摊前,咱得离开这儿。”
“好,”小七笑,“等回来,我请你吃十根油条,加双份糖。”
他们没有回头。
雪把脚印抹平,也把“林逸”这个名字,悄悄从工人大院、从母亲窗台、从老周早点铺子的账本里,轻轻擦去。
只有铜盒贴着胸口,像一粒暗火,一路向西北,向铜火台,向更深的地下——
等待下一次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