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一夜没睡。
搪瓷台灯罩把光压成半圆,手札摊在光里,像一块被岁月啃过的骨头。纸页脆得吓人,一翻就掉渣,他不得不用镊子夹,屏着呼吸,生怕把三百年前的墨香吹化了。
前三十页记得还算顺:端敏公主生于崇德七年,养于顺治宫,封号端敏,食邑三千户,陪葬品有蟠龙玉璧、金錾莲花冠、伽楠香朝珠……可翻到第三十一页,字迹突然乱了,像有人一边哭一边写,笔画全歪,墨点四溅。
顺治三年八月初三,莲香盗我蟠龙戒……林逸默念到这里,纸背忽然渗出一块暗红,指尖一碰,冰凉,凑近闻,有铁锈味。
血?还是朱砂?
他不敢确定,只觉那行字像活过来,在视网膜上爬,爬成母亲左眼角那颗泪痣。
手札最后一页被撕过,只剩半截,上面是幅简图:北斗七星,勺柄指北,末端落在一个字上。井口画着一条波浪线,像水,又像锁链。
林逸用铅笔在笔记本上描下图形,刚落笔,台灯闪了三下,灭了。
屋里黑得浓稠,只剩手札封面那层暗光。他正要去摸开关,窗外传来笃笃笃三下,极轻,却像敲在耳膜上。
——是黑子。
黑子嘴里叼着半截白蜡烛,火苗幽绿,照出它湿淋淋的鼻尖。林逸开窗,黑子把蜡烛放他掌心,转身跃下院墙,消失在胡同尽头。
烛光一摇,屋里影子全活了:柜门自动裂开道缝,床底箱子一声,像有人在里面敲。
林逸捏着蜡烛走过去,箱盖掀开——是他藏戒指和照片的樟木箱。
箱里多了一件东西:蓝布包袱,四角打的是锁魂结,北派盗墓人用来封棺的。
包袱皮上别着一张纸条,铅笔字,老吴的笔迹:
背熟手札,再拆。拆早了,魂飞魄散。
林逸喉咙发干,把包袱原封放回去,合上箱盖,用棉被压住。
烛火突地一跳,灭了。
黑暗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像有人在地底回应。
二
天蒙蒙亮,林逸骑车去了厂里。
老王见了他,没好气地哼一声,却扔给他一套新工装:今儿个有一批急件,干不完别下班。
林逸陪笑接过,钻进车间。车床一开,轰鸣声把脑子里的古文全震碎,倒成了种解脱。
可干到第三件,他傻眼了——工件图号是dG-7,七个定位孔,排成北斗七星,正是手札里那幅简图的翻版。
更邪门的是,车好的七个孔,内壁渗出细细一层油,像人出汗,带着檀香加腐木的味道,与手札一模一样。
老王过来抽检,用卡尺一量,尺寸分毫不差,难得地点头:今儿个开窍了?
林逸没敢说是手札的功劳,只闷头干活。午饭时,刘三儿凑过来,神秘兮兮:
兄弟,听说你调文物局了?啥时候请客?
林逸心头一凛:谁说的?
厂里都传遍了。刘三儿挤眉弄眼,还说你弄了个大墓,光提成就够买楼房。
林逸抬眼扫向车间,发现不少工友偷瞄他,目光里有羡有妒,还有——贪婪。
消息像瘟,一夜之间散遍全厂。他忽然明白,这是守墓人的——把他架到火上烤,逼他寸步难行。
下午,厂办突然来人,说外面有客。
来客是个穿列宁装的中年人,自称区文物普查办,姓张,圆脸笑眼,像尊弥勒。
林师傅,听说您对古建构件有研究?张科长递上介绍信,地铁施工挖出点东西,想请您掌掌眼。
林逸本想推,可介绍信盖着鲜红大印,不去就是不配合国家建设。
他只好跟着上车。车子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处地铁工棚前。
工棚里灯火通明,长条桌上摆着几件刚出土的物件:
一方残碑,字迹模糊,却辨得出二字;
一只陶罐,罐身刻莲,莲心一点红,像滴干涸血;
还有截锈铁链,杯口粗,断口参差,似被巨力崩断。
张科长指着残碑:林师傅,这碑,您看是哪个朝代的?
林逸蹲下身,指尖碰石面,冰凉顺着骨缝往上爬。他闭上眼,耳边忽然响起女子低唱: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调子破败,却是母亲哄他睡时哼过的摇篮曲。
他猛地睁眼,退后半步:清早期,顺治年间。
好眼力。张科长鼓掌,那您再看这罐子。
陶罐莲纹在手电光下像活过来,一瓣一瓣开合。林逸胸口发闷,蟠龙戒烫得他直冒冷汗。
罐……罐是陪葬,内装朱砂、铁钉、符灰,镇邪用的。他声音发颤,别打开,开了要出事。
话音未落,一声,罐盖自崩,一股黑烟直冲屋顶。烟里裹着尖笑,像千万根针扎耳膜。
工棚灯管全碎,黑暗里,铁链哗啦啦自行蠕动,蛇一般卷向林逸脚踝。
他拔腿就跑,却撞进一个软软的身体——黑子。
黑子咬住他裤管,拖着他往外冲。身后,铁链抽在地面,火星四溅;黑烟凝成女人形,长发遮面,伸臂疾追。
冲出工棚,夕阳刺眼。林逸跌坐在地,大口喘气,却见工人们照常干活,机器轰鸣,像什么都没发生。
张科长跟出来,依旧笑眯眯:林师傅,没事吧?您是不是低血糖?
林逸低头看脚踝,铁链留下的淤青赫然在目,却没人瞧见。
他明白了,方才那一幕,只有他看得见——阴目所见,生人不见。
东西……东西我掌过眼,最好原地封存。他扔下一句,骑车狂奔。
背后,张科长望着他的背影,嘴角笑意一寸寸收拢,掏出对讲机:
目标已确认,阴目开,可执行引君入瓮
三
夜里十点,林逸背着装有手札的帆布包,悄悄溜出家门。
他按老吴吩咐,先去德胜门,再转地铁到公主坟,与小七会合。可刚骑到胡同口,就见母亲站在路灯下,手里拎着保温桶。
小逸,这么晚去哪儿?
林逸心里一下,撒了个半真半假的谎:厂子夜班,我去顶个班。
夜班?母亲抬头看天,月亮这么红,夜班要出事的。
林逸这才注意到,月亮确实泛着血色,像被泡了朱砂。他想起《葬经》一句:赤月照墓,阴开阳阖,百鬼夜行。
妈,您快回去。他接过保温桶,里面装着龙骨汤,我走了。
等等。母亲拉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红纸包,今天是你生日,妈给你求的平安符。
林逸一怔——他自己都忘了,今天满十九。
红纸包拆开,是枚小小的玉蝉,血沁透背,刻着二字。
戴上,别摘。母亲给他系在脖子上,蝉蜕壳,人蜕难,愿你平安换骨。
林逸鼻尖发酸,想说点什么,却见母亲左眼角的泪痣,在月光下红得像粒朱砂。
他转身骑车,不敢回头。血月在前,像只巨大的眼,一路跟着他。
到公主坟地铁A口时,差五分十一点。小七蹲在台阶上抽烟,脚边放着个蛇皮袋。
怎么才来?小七扔给他一套工作服,地铁施工队的,换上。
林逸边换边把玉蝉塞进衣领。小七瞥见,没多问,只道:老吴在里面等着,今儿个给你开。
生门?
端敏公主衣冠冢,三条道:生、伤、死。小七咧嘴,生门最轻,但得你自己走,没人陪。
林逸点头,把帆布包背上。小七忽然伸手,重重按了按他肩膀:
老八,记着,下面无论看见谁,别搭话,别回头。一搭话,魂就被勾走;一回头,命就留在那儿了。
四
地铁施工段黑漆漆的,只有几盏应急灯亮着。老吴站在围挡后,身边是台小型盾构机,像头钢铁怪兽。
来了?老吴递给他一把手电、一把折叠铲,下去后,先找,生门在望柱正北三步。铲柄有红线,别挖过线。
您呢?
我在上面控灯。老吴拍拍电闸,灯一灭,你就往回跑,千万别停。
林逸深吸一口气,弯腰钻进盾构机旁的检修通道。通道窄得只能匍匐,石壁渗水,滴答滴答,像秒针在倒数。
爬了约莫十分钟,前方出现一方竖井。井壁嵌着半截石望柱,柱顶雕刻凤鸟,鸟头冲北。
他按老吴所说,往北量三步,铲尖插入泥土,竟毫不费力,像插进豆腐。
一铲、两铲……第三铲下去,一声脆响,铲尖碰到金属。
林逸用手扒拉,泥土下露出块铜板,巴掌大,上刻北斗七星,勺柄处嵌着黑曜石,与凤戒同款。
铜板边缘有缝,他试着用铲尖撬动,一声,铜板弹起,露出个黑洞。
手电照进去,洞不深,里面摆着个紫檀小匣。匣面浮雕蟠龙,龙目嵌金,正是手札里记载的真品蟠龙戒盒。
林逸心头狂跳,伸手取匣。就在指尖碰到盒盖的瞬间,洞里忽然吹出一股阴风,冷得他骨髓结冰。
风里有声音,细细碎碎,像女子在耳边低语:
生魂入冢,血脉为引……
他咬紧牙关,猛地掀开盒盖。
盒中,并无戒指,只有一截指骨。
指骨上,套着枚薄薄的金环,环上刻着二字。
林逸愣住——这不是蟠龙戒,是公主的指骨环!
他下意识想合上盒盖,指骨却忽然一动,金环一声脱落,滚到他脚边。
与此同时,竖井深处传来铁链拖地声,哗啦啦越来越近,像有什么东西被放了出来。
头顶灯闪了三下,老吴的信号!
林逸顾不得许多,一把抓起金环,揣进兜里,转身就往洞口爬。
身后,铁链声骤然加速,阴风卷着尘土,吹灭了他的手电。
黑暗里,有手搭上他肩膀,冰冷,带着腐朽的土腥。
别回头!小七的叮嘱在脑中炸响。
林逸闭眼,咬舌尖,剧痛让他保持清醒,手脚并用,拼命往前爬。
肩膀上的手越来越重,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闷哼一声,用尽全力一挣,一声,衣服被撕破,他整个人扑进检修通道。
身后,传来愤怒的嘶吼,像金属刮玻璃,刺得人耳膜生疼。
林逸不敢停,爬、爬、爬……直到看见前方出口的光亮,一头栽了出去。
五
老吴和小七接住他,只见他脸色惨白,右肩衣服撕裂,五道乌青指痕清晰可见。
拿到了?老吴低声问。
林逸喘得说不出话,只把兜里的金环掏出,递过去。
老吴接过,对着应急灯看了看,脸色忽然变得极其难看:
坏了,拿错了!
小七凑过来,这不是蟠龙戒?
是公主的指骨环。老吴声音发涩,指骨离体,怨气外泄……下面的东西,压不住了!
话音未落,盾构机后方地面忽然鼓起一个包,一声裂开,黑烟喷涌而出。
烟中,隐约有女子身影,长发遮面,双臂前伸,指甲漆黑,直扑林逸。
老吴一把推开他,往亮处跑!
三人一狗,撒腿狂奔,身后黑烟紧追不舍,所过之处,应急灯一盏盏爆裂。
冲出地铁口,外面已是凌晨三点,街灯昏黄,空无一人。
黑烟追到口边,却被晨光一照,一声缩回地下。
林逸瘫坐在地,大口喘气,只听老吴低声道:
天亮了,它暂不敢出来。但明晚赤月再升,公主坟……要开了。
他看向林逸,目光复杂:
老八,第二课,你刚及格。第三课,叫——拿错的东西,得亲手还回去。还不了,就用命补。
林逸摸着脖子上的玉蝉,蝉身冰凉,却跳动着与他一致的脉搏。
他忽然意识到,从戴上指骨环那一刻起,他已不是替补,而是主角。
公主坟这场大戏,锣鼓已响,他不上,也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