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小院在村子的最边缘,紧挨着那片终年被薄雾笼罩的老槐树林。村子里的人都说那里闹鬼,孩子们被警告不许靠近。但槿知道,槐树林里什么也没有——至少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种鬼魂。
真正的幽冥,住在她的院子里。
不,更准确地说,她就是幽冥的一部分。
黄昏时分,槿完成了今天的画作。画布上是她反复描绘的主题:一扇半开的门,门外是无尽的星空,门内是温暖的烛光。但无论她画了多少遍,那扇门从未真正打开过,也从未真正关闭。
她是幽冥使者,也是梦魇使者。这听起来很了不起,但事实上,这两份“神职”在神界的编制里属于最低等的存在。没有神殿,没有信徒,甚至连固定的俸禄都没有。她的职责简单到令人发笑:引导那些在生死边界徘徊太久的亡魂走向该去的地方,以及,进入凡人的噩梦,将那些过于凶猛、可能吞噬做梦者心智的梦魇收走。
就像个清洁工。只不过清理的是灵魂和梦境的垃圾。
槿对此很满意。平庸很好,不引人注目更好。她在小院周围布下了结界,普通人路过只会看见一片荒草地,偶尔有野花盛开。只有那些真正需要她的人——或者说,鬼魂——才能看见那扇简朴的木门。
她泡了茶,坐在院中的老梨树下。梨树是她搬来时亲手种的,如今已亭亭如盖。四月,梨花正盛,风一吹,花瓣像雪一样落下。
一片花瓣落在她的茶杯里。
槿盯着那片花瓣,忽然想起今天是父亲的忌日。
不,不能说是忌日。因为父亲还没死——至少,在生死的定义上,他的状态很模糊。多年前,父亲在一次山体滑坡中失踪,尸体从未被找到。在官方的记录里,他是“失踪人口”;在幽冥的卷宗里,他的名字后面跟着两个字:羁留。
羁留。意思是,他卡在了某个地方,既去不了冥府,也回不了人间。
槿每个月都会去查看卷宗,那两个字三年来从未变过。作为幽冥使者,她本可以申请介入调查,但她没有。她在害怕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夜幕完全降临时,第一个访客来了。
不是鬼魂,而是一个梦。
槿感觉到那个梦的靠近,就像渔夫感觉到水下大鱼的游动。这是一个沉重的梦,带着泥土、眼泪和陈旧木头的味道。她放下茶杯,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意识顺着梦的丝线滑入。
她进入了一片空地。
无边无际的空地,寸草不生,地面是那种被无数次踩踏后形成的硬土,灰扑扑的,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天空是铅灰色的,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均匀的、沉闷的光。
空地的中央,放着一具棺木。
普通的黑漆棺木,没有任何装饰。槿的心脏猛地收紧——她认得这棺木。三年前,村里人为失踪的父亲举行了象征性的葬礼,用的就是这样的棺木,里面放的是父亲的旧衣服。
梦里,她站在空地的边缘,看着那具棺木。
“放在这里不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中响起,“应该放在上位,方便人们祭拜。”
上位。她想起老家的规矩:灵堂设在堂屋,棺木必须头朝神龛,脚朝大门,这叫“上位”。那是尊重,是秩序,是生者对死者最后的体贴。
但梦里,棺木就那么孤零零地放在空地中央,像一个被遗忘的标点符号。
槿向棺木走去。脚步声在空荡中回响,啪嗒,啪嗒,像水滴落入深井。她越走越近,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她必须把它挪到正确的位置,必须——
“槿。”
母亲的声音。
槿猛地回头,看见母亲不知何时站在棺木旁。母亲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你爹又活过来了。”母亲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饭做好了”。
棺盖缓缓打开。
槿看见父亲坐了起来。就像一个人睡午觉醒来那样,揉了揉眼睛,然后撑着棺木边缘,试图站起来。他的脸色红润,呼吸平稳,甚至比失踪前看起来还要健康一些。
“爹?”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父亲看向她,笑了:“丫头,拉我一把。”
她和母亲一起把父亲扶出棺木。父亲站稳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尽管棺木里并没有灰。他环顾四周,皱了皱眉:“这地方真荒。”
“爹,”槿抓住父亲的手,那手是温热的,真实的,“既然活了,那就好好活着。”
父亲看着她,眼神复杂。有那么一瞬间,槿觉得父亲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好。”
梦开始瓦解。
槿的意识被弹出,她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坐在梨树下,茶杯里的茶已经凉透。
她的手在抖。
作为梦魇使者,她进入过成千上万的梦境,见过最恐怖的景象,但从未有过这样的反应。这不是恐惧,是另一种东西,更深,更锐利,像一根针扎进了她一直试图忽略的某个地方。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引导亡魂时,这双手会泛起微弱的银光;收走梦魇时,会变成深蓝色。但现在,它们只是普通人的手,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
“羁留……”她低声重复那个词。
也许父亲不是卡在了某个地方。
也许是他自己不愿意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槿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她完成了三幅画,写了两篇短篇小说,还引导了两个迷路的亡魂——一个是车祸去世的年轻人,一个是无疾而终的老妇人。都很顺利,亡魂们对她道谢,然后走向该去的方向。
但每天晚上,当她入睡,那片空地就会出现。
不是完整的梦,只是片段:棺木的一角,父亲坐起来时衣角的褶皱,母亲疲惫的侧脸。像一本被撕碎的书,纸页在她梦里翻飞。
第四天夜里,变化出现了。
槿再次进入梦境,但这次不是空地。她站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两侧是高耸的、没有窗户的砖墙。巷子尽头有光,但她所在的位置很暗。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女孩。
大约七八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赤着脚。女孩背对着槿,面前站着几个模糊的人影——槿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出是大人。
“打呀,”女孩的声音清脆得像玻璃,“你们不打我吗?”
一个人影抬手,给了女孩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在巷子里回荡。女孩的脸被打得偏过去,但她立刻转回来,仰起脸:“再来。”
又是一个巴掌。
槿感到一股莫名的怒火。她冲过去,推开那些人影——人影像烟雾一样散开。巷子里只剩下她和女孩。
女孩抬头看她,脸上已经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红肿着,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格外刺眼。但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吓人,里面有一种最熟悉的东西。
期待。她在期待被打。
“你为什么让他们打你?”槿问。
女孩歪着头,像是不理解这个问题:“他们想打呀。”
“那你就让他们打?”
“不然呢?”女孩笑了,那笑容让槿心里发寒,“总得有人被打的。”
槿盯着她。作为幽冥使者,她见过各种灵魂:怨恨的、恐惧的、执迷不悟的。但这个女孩不一样。她不是怨恨,也不是恐惧,她是……接受。她接受了“被打”这个事实,就像接受“天是蓝的,草是绿的”一样自然。
鬼使神差地,槿抬起了手。
她打了女孩一巴掌。
很轻,甚至不算大,更像是一种触碰。但女孩的脸上还是出现了第二个巴掌印,和第一个对称。
女孩眨眨眼,没哭,也没笑。
“疼吗?”槿问。
女孩摸了摸脸,想了想:“疼。”
“既然疼,”槿蹲下来,平视女孩的眼睛,“既然你总是让人打你,你就有挨不完的巴掌。疼不疼?疼,那以后就不能让人打你。”
女孩看着她,眼神慢慢变化。那种盲目的接受像潮水一样退去,露出了下面的东西:困惑,然后是某种懵懂的领悟。
“可是……”女孩小声说,“如果我不让他们打,他们会去打别人。”
“那就让他们去打别人。”槿说,语气冷酷得让自己都惊讶,“你不是救世主。你疼,就要说出来。”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梦开始消散。在最后时刻,槿看见女孩对她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感激,又像是悲伤。
槿醒来时,天还没亮。她坐在床上,抱住自己的膝盖。
那个女孩是谁?
她检查了自己的记忆,确定从未见过这个孩子。不是她引导过的亡魂,也不是她收过的梦魇。女孩身上有一种……熟悉感。不是面孔的熟悉,是本质的熟悉。
像照镜子。
槿下床,走到画架前。她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开始画画。不是事先构思好的,而是让手自己动。
等她回过神来时,画布上已经出现了一张脸。
女孩的脸。巴掌印还在上面,但她的眼睛看着画外,眼神清澈,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平静的等待。
等待什么?
槿不知道。
第七天,槿决定主动做些什么。
她不是普通的做梦者,她是梦魇使者。虽然职责是收走梦魇,但这意味着她对梦境有一定的掌控力。她可以改变梦境——至少,可以尝试。
黄昏时,她做了准备。净手,焚香,换上素色的衣服。她没有神像可拜,就在梨树下放了一个蒲团,面朝西方坐下。
她开始诵经。
不是任何宗教的经文,而是一段她自己编的、介于咒文和祷词之间的东西。这是她作为使者的“工作语言”,用于与幽冥沟通。但今天,她加入了新的内容——那些她在梦中看见的片段,那些她无法理解的情绪。
“居于生死之间的魂灵,困于执念的影,听我言:若你愿前行,我为你点灯;若你愿停留,我为你守夜;若你迷失方向,我为你指路……但你必须自己选择。”
她反复诵念,声音不高,但在结界的笼罩下,每个字都清晰而有力。梨树的花瓣随着她的声音微微颤动,像是也在倾听。
夜深时,她再次入梦。
这次不是被拖入,而是主动进入。她像潜水员一样,沉入意识的深海,寻找那片空地的坐标。
她找到了。
还是那片空地,还是那具棺木。但这次,棺木周围有光——不是来自天空,而是从地面渗出的、微弱的银光,像萤火虫,又像星尘。那是她的诵经留下的痕迹。
槿走到棺木旁。棺盖开着,里面是空的。
“爹?”她轻声呼唤。
没有回应。
她把手放在棺木边缘。木头冰冷,但当她触碰时,那些银光聚集过来,缠绕着她的手指,温暖而柔和。
“我不知道你卡在了哪里,”她说,声音在空旷中传得很远,“但如果你能听见……我每天都会为你诵经,为你回向。愿你早登善道,离苦得乐。”
这是她第一次说出这些话。在现实里,她从未为父亲举行过任何仪式。她告诉自己,那是因为父亲只是“失踪”,不是“死亡”。但现在她明白了,那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害怕一旦开始哀悼,就必须真正接受父亲已死的事实。
而那个梦里的父亲——那个从棺木里坐起来的父亲——让她更加困惑。如果父亲还“活着”,哪怕是以某种非常规的形式,那她该哀悼吗?该放手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对着空棺木说,“但我会一直念下去,直到……直到你找到该去的路。”
话音刚落,她听见了哭声。
不是从棺木里,而是从空地之外,从更深的地方传来。细细的、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小动物。
是那个女孩。
槿转身,看见女孩站在空地的边缘,还是那身碎花裙子,赤着脚。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淡了,但还在。她看着槿,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你为什么哭?”槿走过去。
女孩不回答,只是哭。
槿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女孩没有躲,任由槿擦去她的眼泪。指尖触碰到女孩脸颊的瞬间,槿感到一股电流般的冲击——不是疼痛,是记忆。
破碎的画面闪过她的脑海:
一个夏日的午后,蝉鸣震耳欲聋。
一个小女孩在河边玩水,另一个稍大的女孩在旁边看书。
“姐姐,看!鱼!”
看书女孩抬头微笑:“小心点,别掉下去。”
玩水女孩咯咯笑,往深处走了几步。河水漫过她的小腿,膝盖,大腿——
“回来!水太深了!”
但玩水女孩还在往前走,伸手去够一片漂过的树叶。
脚下一滑。
河水吞没了她。挣扎,气泡,逐渐下沉的手。
看书女孩扔下书冲进河里,但她不会游泳,只能在浅水处尖叫:“救命!救命啊!”
没有人来。
河水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画面切断。
槿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心脏狂跳。她盯着眼前的女孩,呼吸急促。
“你……”她声音沙哑,“你是……”
女孩看着她,眼神悲伤而温柔。她指了指槿,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双手合十,做了一个“谢谢”的手势。
然后她转身,跑进空地之外的迷雾中,消失了。
槿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那个女孩不是别人。
是她自己。
接下来的三天,槿没有做梦。
不是没有梦访客——实际上,亡魂和梦魇的数量比平时还多。她机械地完成工作,引导,收走,记录。但她的心不在焉如此明显,连最迟钝的亡魂都感觉到了。
“使者大人,您还好吗?”一个刚被引导的老先生关心地问。
槿摇摇头:“我没事。请继续前行,光在前面。”
但她有事。有很大很大的事。
第七天下午,她终于放下所有工作,开始整理。不是整理房间,而是整理记忆——那些被她尘封的、属于“前世”的记忆。
作为幽冥使者,她有权查看自己的轮回记录。但她从未用过这个权利。她相信活在当下,前世是谁、做过什么,与今生的她无关。
现在,她不得不看了。
她打开幽冥的卷宗库——不是实体的库,而是意识中的空间。无数光点在黑暗中漂浮,每个光点都是一个灵魂的记录。她找到代表自己的那个,金色的,比其他光点稍亮一些。
触碰。
记忆如洪水般涌来。
第一世:农家女,生于战乱,死于饥荒。平凡,短暂,没有大善,也没有大恶。
第二世:书生,屡试不第,最后在破庙中冻死。留下了几首无人记得的诗。
第三世:就是这个。那个在河边失去妹妹的女孩。
槿以旁观者的视角,重新经历了那一天。夏日的燥热,河水的清凉,妹妹的笑声,然后是冰冷的恐惧。她看见自己不会游泳却跳进河里,看见自己徒劳地伸手,看见妹妹沉下去,最后连气泡都没有了。
她还看见之后的事情:女孩被父母责骂——“为什么不看好妹妹?”;被村里人指指点点——“就是她害死了亲妹妹”;夜晚的噩梦,白天的恍惚;最后,在十八岁那年,女孩走进同一条河,没有再出来。
自杀。在幽冥的律法里,这是重罪,会延后转世,甚至可能坠入恶道。
但女孩的记录显示,她没有受罚。相反,她被给予了“使者”的职位——一个赎罪的机会,通过帮助其他亡魂,来弥补自己造成的死亡。
为什么?
槿继续看。
第四世:也就是今生。生为槿,五岁丧母,由父亲独自抚养长大。父亲是个货车司机,话不多,但会在她生病时整夜守着,会存钱给她买画画的颜料,会在她决定搬去结界小院时,只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然后是多年前的失踪。
槿闭上眼睛,让信息沉淀。她需要理解其中的关联。
妹妹的死,是自己的疏忽造成的。这是因。
自己因此自杀,这是第一个果。
但自杀通常不会得到“使者”的职位,这需要特批。是谁批准的?
她查看卷宗的审批记录,找到了一个名字:秦广王。
十殿阎罗之首,主管人间生死的大神。他为什么会特批一个自杀的女孩成为使者?
槿继续挖掘,终于找到了最关键的一页——妹妹的转世记录。
妹妹死后,顺利转世。每一世都平凡而完整,直到最近的这一世:
姓名:林建国(父亲的名字)
生辰:一九五三年七月初七
死因:山体滑坡(状态:羁留)
槿坐在意识的黑暗中,很久很久。
因果的丝线终于清晰:
她害死了妹妹(因)→妹妹转世为她的父亲(果)→父亲以“失踪”的方式羁留(因)→她成为幽冥使者,却无法引导自己的父亲(果)→她在梦中遇见代表自己罪疚的女孩(因)→她开始诵经回向,直面这一切(果)……
而那个总是让人打巴掌的女孩,正是她内心罪疚感的化身。女孩接受惩罚,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该受罚;她问“疼不疼”,是因为她从未真正允许自己感受那份疼痛;她教导女孩“不能让人打你”,是因为她终于准备好原谅自己。
轮回是一个环。她欠妹妹一条命,所以妹妹成为她的父亲,给予她生命,抚养她长大。现在,父亲羁留,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她的救赎。
不是救父亲,是救她自己。
槿退出卷宗库时,天已经黑了。她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里,让月光透过窗户,在地上画出一方银白。
现在她知道了全部,但知道不等于解决。她该怎么打破这个轮回?该怎么让父亲——让前世的妹妹——得到解脱?
更重要的是,她自己准备好解脱了吗?
那个总是让人打的女孩,真的听懂她的话了吗?还是只是暂时躲了起来?
夜深时,她没有主动入梦,而是让梦自然到来。她想知道,在真相大白后,梦境会如何变化。
梦来了。
但不是空地,也不是巷子。
是一片荒原。真正的荒原,没有草,没有树,只有裸露的岩石和干裂的土地。天空是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风很大,卷起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荒原中央,有三个人。
父亲,女孩,还有她自己——或者说,一个看起来像她、但眼神空洞的女人。那女人跪在地上,低着头,脖子上套着锁链。锁链的另一端握在父亲手里。
女孩站在两人之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槿走过去。风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角,每一步都很艰难。
“你来了。”父亲说。他的声音和梦里一样,温和而真实。
槿看向跪在地上的女人:“她是谁?”
“是你。”父亲说,“也是我。”
“我不明白。”
父亲松开锁链。锁链落地的瞬间,跪着的女人消失了,变成一摊水,渗入干裂的土地。
“她是罪疚,”父亲说,“是你背负了一生一世的罪疚。也是我选择羁留的原因。”
槿的心脏收紧:“什么……意思?”
父亲走向她,脚步很轻,但在荒原上依然激起尘埃。“那一世,你是我姐姐。你没能救我,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个孩子,而且你根本不会游泳。但你责怪自己,最后用那条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停在槿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我转世成你的父亲,不是为了讨债,是为了还债。”父亲微笑,笑容里有无尽的温柔,“我想给你一个完整的童年,想看着你长大,想告诉你,你值得被爱,值得幸福。那场山体滑坡……其实我可以避开。但我没有。”
槿的眼泪涌出来:“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明白,”父亲轻声说,“生死不是惩罚,羁留才是。我选择羁留,是想让你来找我——不是作为女儿找父亲,而是作为幽冥使者,引导一个迷路的亡魂。我想让你完成你的工作,想让你从‘害死妹妹的罪人’这个身份里解脱出来。”
他指向女孩:“她是你罪疚的化身。只要你还觉得自己有罪,她就会一直存在,一直让人打她。只有你真正原谅自己,她才能自由。”
女孩走过来,拉住槿的手。她的手很小,很软,但很温暖。
“姐姐,”女孩说,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我不疼了。真的。”
槿蹲下来,抱住女孩。女孩的身体很轻,像羽毛,像花瓣。
“对不起,”槿哽咽着说,“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你保护了,”女孩轻轻拍她的背,“你现在就在保护我。还有爹。”
槿抬头看父亲。父亲也在看她,眼神里有骄傲,有不舍,还有终于可以放手的释然。
“时辰到了,”父亲说,“丫头,送我最后一程吧。用你作为使者的方式。”
槿站起来,擦干眼泪。她明白了。
她牵起女孩的手,另一只手伸向父亲。父亲握住。
她开始诵经。
不是幽冥的咒文,也不是任何已有的经文。是她自己的话,从心底流淌出来的话:
“过往种种,如露如电;因果轮回,如梦如幻。今日我放下罪疚,你放下羁留。你去你该去的地方,我留我该留的人间。若有缘,来世再见;若无缘,各自安好。愿光指引你,愿爱围绕你,愿你得大自在,大安乐。”
随着她的诵念,荒原开始变化。干裂的土地长出青草,暗红的天空褪去血色,露出清澈的蓝。风变得温柔,带来花香。
父亲的身体开始发光,温暖的金色光芒,从他体内透出。他松开槿的手,退后一步。
“丫头,”他说,“好好活着。”
“我会的,”槿用力点头,“爹,你也……好好走。”
父亲笑了。然后,他化作无数光点,像萤火虫,像星尘,升上天空,消失在云层之后。
荒原消失了。
槿发现自己回到了小院,站在梨树下。女孩还在她身边,但也在发着——柔和的白光。
“我要走了,”女孩说,“去我该去的地方。”
“哪里?”
女孩指向天空:“成为光的一部分。成为风,成为雨,成为下一个春天的新芽。”
她踮起脚,亲了亲槿的脸颊。
“谢谢你原谅我,”她轻声说,“也谢谢你让我原谅你。”
然后她也化作光点,散入夜空。
槿独自站在院子里。梨花还在落,一片,两片,落在她的肩上,头发上。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不是身体上的,是灵魂上的。好像一直压在胸口的巨石终于被移开,她可以自由呼吸了。
她走到画架前。画布上,女孩的脸还在。槿拿起笔,在女孩的脸颊上添了几笔——不是巴掌印,是笑容。一个真正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然后在画布的角落,她写下两个字:
渡己。
三个月后。
槿的小院依然在村子边缘,结界依然存在。但她做了一些改变:她在结界上开了“窗”——不是真的窗户,是允许普通人偶尔看见小院的瞬间。
春天的一个午后,一个小男孩追着蝴蝶,无意中穿过了结界的薄弱处。他看见了一座开满梨花的小院,一个穿素色长裙的女人在树下画画。
“哇,”小男孩睁大眼睛,“这里好漂亮!”
槿抬头,微笑:“要进来看看吗?”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槿带他看了梨树,看了她的画,还给他泡了花茶。小男孩很兴奋,问了很多问题:“你一个人住吗?”“这些画都是你画的吗?”“你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槿一一回答。最后,小男孩要回家了,槿送他到结界边缘。
“我下次还能来吗?”小男孩期待地问。
“当然,”槿说,“只要你想。”
小男孩跑走了,很快消失在村子的方向。
槿回到院子里。她检查了幽冥的卷宗:父亲的名字已经从“羁留”变成了“已往生”,去向是善道。女孩的名字——她查到了,那一世叫“小雨”——也从“待转世”变成了“已化生”,意思是她选择不进入新的轮回,而是成为天地间纯粹的能量,自由自在。
至于她自己,使者的工作还在继续。但她对梦魇有了新的理解:那些恐怖的梦境,很多时候只是未化解的情绪在寻找出口。她现在不只是收走梦魇,偶尔也会在梦里和做梦者对话,帮他们理解梦的讯息。
这不是她的职责,但她想做。
傍晚,她泡了茶,坐在梨树下。花瓣落在茶杯里,她不再盯着看,只是轻轻吹开,喝一口。
孤独还在。她依然没有亲人,没有深交的朋友。但孤独不再是沉重的枷锁,而是一种选择,一种自由。她可以选择孤独,也可以选择连接——就像今天对那个小男孩那样。
她摊开纸,开始写新的故事。不是小说,是回忆录,关于父亲,关于小雨,关于那个总让人打巴掌的女孩,关于如何在一场场梦境中,学会原谅自己。
写累了,她就画画。画里开始出现新的元素:不再是永远半开的门,而是敞开的窗,窗外的风景,窗台上的花。
夜深时,她偶尔还会做梦。但不再是那些重复的、沉重的梦。她梦见父亲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地方,和一群老人下棋;梦见小雨变成一只鸟,飞过山野;梦见那个总是挨打的女孩,现在学会了说“不”,学会了保护自己。
有一次,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上,远方是连绵的青山。风吹过,花海起伏如浪。她深深地呼吸,空气里有泥土和花香的味道。
她知道,这只是梦。
但她也知道,梦是另一种真实。
晨光初现时,她醒来。没有赖床,起身,梳洗,做早餐。简单的小米粥,配自己腌的咸菜。吃完后,她开始一天的工作:画画,写作,偶尔接待误入结界的访客——可能是人,可能是动物,也可能是迷路的魂灵。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静,充实,有足够的孤独,也有偶尔的温暖。
她依然是幽冥使者,梦魇使者。依然是那个平庸的作家兼画师。依然住在结界小院里。
但她不再需要证明什么,不再需要惩罚自己。
她只是活着。
好好地活着。
就像她在梦里对父亲承诺的那样。
就像她在心里对小雨承诺的那样。
就像她终于对自己承诺的那样。
梨花开了一年又一年。花瓣落了又生。结界外,村子里的孩子长大,老人离去,房屋翻新,道路拓宽。世界在变。
结界内,时光仿佛静止。但又仿佛,每一次花开花落,都是一次微小的轮回,一次温柔的更新。
槿有时会想,也许有一天,她会撤去结界,真正融入人群。也许不会。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终于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到了位置。
不是上位,也不是中央。
就是这里。
就是此刻。
就是她呼吸着的、平凡而珍贵的每一寸光阴。
风起时,梨花如雪。
她抬头,看见一片花瓣在阳光中翻转,像一只小小的、会飞的梦。
她伸出手,花瓣落在掌心。
柔软,轻盈,带着生命特有的温度。
她微笑,合拢手掌,感受那一刹那的完整。
然后松开手,让花瓣随风而去。
去它该去的地方。
像所有终于被原谅的过去。
像所有值得被珍惜的现在。
向所有不必畏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