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她的瞳孔能映出常人看不见的色泽——亡者徘徊时拖曳的灰霭,精怪吞吐的月华清辉,还有缠绕在人心上的、不断变幻的欲望之气。她是幽冥的使者,梦靥的摆渡人,地藏菩萨座下最沉默的弟子,却偏偏披着一张“平庸作家兼画师”的人间皮囊,独居在村隅最边缘的旧院里。
院墙高耸,爬满了恣意生长的忍冬。村里人说槿姑娘性子孤僻,少见生人。他们不知,槿不见的,从来只是“生”人。她的访客,多在子夜之后,携着未了的执念与冰冷的香气,叩响那扇看似腐朽、实则刻满无形经文的木门。
此刻,她正对着一幅未完成的画。画布上是一片虚无的混沌,只有几缕淡粉色的线条游移不定,像在寻找落点。这是她昨夜梦中残余的感知,温暖、轻盈,与她平日处理的阴冷执念格格不入。她搁下笔,指尖一枚古朴的青铜戒指泛着幽光,那是菩萨赐予,用于护身及接引的信物。
夜色渐浓,一轮幽月爬上中天。槿熄了灯,并非就寝,而是她的“工作”时辰将至。空气开始波动,如投入石子的水面,第一个模糊的影穿过墙壁,带着水汽与哀伤,是一个溺亡不久的年轻魂灵,前来寻求一句带往彼岸的口信。
槿熟练地取出一枚空白玉简,将其残念与嘱托摄入其中。过程平静无波,直到子时过半。
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并非阴森,而是带着一种…清冽的安定。槿感到周遭的空气微微一滞,仿佛被无形之力抚平了所有褶皱。她抬起头,看见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色衬衫,黑色的长裤笔挺,周身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光晕,与这怨念交织的幽冥场合格格不入。他的面容清晰而俊朗,眉宇间是一片朗月清风般的澄澈。
槿心中警铃微作。她看不透他的来路。非人,非鬼,非精,非怪。
“你是何人?”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冷。
他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似乎穿透了她惯常的冷漠外壳。“途经此处,感应到故人之息,特来一见。”
“故人?”槿蹙眉,她不记得认识这样的存在。
“梦中故人,也算故人。”他语带玄机,向前迈了一步。周遭原本有些躁动不安的低阶游魂,竟因他的靠近而奇异地平静下来,如同被安抚的孩童。
槿下意识地后退,指尖已凝聚灵力。然而,他并无攻击之意,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让她陌生的温和与……熟稔?
“你看起来很累。”他忽然说,“承载太多,却无人分担。”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意外投入槿古井不波的心湖。她确实是累的,日复一日地倾听、引渡、消解那些沉重的执念,她的灵魂早已浸染了洗不净的疲惫。
“与我何干?”她维持着冷淡。
他却不在意她的戒备,目光扫过她身上那套因方便行动而穿的、略显陈旧的粉色运动家居服,轻轻一笑:“这颜色,很适合你。”
话音未落,槿感到一阵极强的困意毫无预兆地袭来,如同温柔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她甚至来不及抵抗,眼皮便沉沉合上。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只感觉到一双稳定而有力的手臂,轻轻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然后,她便坠入了那个清晰的、温暖的梦中。
梦里,她依旧是那身粉色运动装,而他,白衣黑裤,清清爽爽。他背起她,走在回她家的路上。她能感觉到他脊背传来的温热与稳定,能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清新气息。
“放我下来,这不合适。”她在梦中挣扎,那份属于幽冥使者的疏离感在作祟。
他却稳稳地托住她,声音带着笑意,穿透梦的隔膜:“没关系。”
他果然背着她,绕了路。走过她平日不会经过的溪边,那里的月光碎成银箔,洒在水面上;穿过一片寂静的竹林,竹叶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低语。他步伐从容,毫不避讳,仿佛背着她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村舍的灯火在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他却浑不在意可能存在的目光与议论。
槿伏在他的背上,最初的僵硬渐渐融化。一种久违的、被庇护的安全感包裹了她。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宣告:她值得这样的对待,值得这份坦荡的、无需隐藏的“偏爱”。
终于,到了她那座孤零零的院门前。他轻轻将她放下,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片羽毛。
没有告别的话语,没有“再见”或“保重”。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如同承诺,又如同祝福。然后,他转身,身影融入夜色,如同水滴归于大海,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槿站在家门口,心中没有离别的怅惘,只有一片饱胀的、暖融融的平静,以及那充盈四肢百骸的、轻松自在的愉悦。
她从梦中悠然转醒,发现自己仍坐在画架前的椅子里,身上盖着一件不知从何而来的、带着清冽气息的白色外衫。窗外,天光微熹。
画布上,那原本混沌的画面已然清晰——一个白衣黑裤的背影,背着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女孩,行走在月光铺就的小路上,周围是朦胧的村景与温暖的夜色。
槿凝视着画布,良久,轻轻抚上自己仿佛还残留着温度的手臂。
这不是结束。她知道。
幽冥使者的宁静独居生活,因这位不请自来的、神秘而强大的“梦中故人”,被彻底打破了。而那幅自行完成的画,仿佛只是一个序章。
槿的生活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古潭,表面涟漪渐复平静,内里却已暗流涌动。
那幅自行完成的画,被她用一块深色的布小心遮盖,置于工作室最安静的角落。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何要将其藏起,就像无法解释为何每当目光扫过那遮盖画的布幔时,心口会泛起一丝微妙的、混合着安谧与悸动的暖流。
那件带着清冽气息的白色外衫,她洗净后叠好,放在客房榻上,仿佛在等待一个未必会来的主人。青铜戒指依旧沉默地戴在指间,只是偶尔,在她处理幽冥事务时,会察觉到戒指传来的微温,不同于以往接引魂魄时的阴凉,而是一种被阳光晒暖的玉石般的温度。
地藏菩萨的教诲常在耳边:“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这突如其来的“缘”,究竟是何性质?菩萨未曾给予明示,只在她一次静坐冥想时,于识海中投下一片温和的金光,驱散了她因疑惑而生出的些许焦躁,留下一种“静观其变”的暗示。
平静在第七日的子时被打破。
那夜,她正准备引渡一个怨气极重的百年老鬼。那鬼魂戾气冲天,黑色的怨念几乎凝成实质,化作无数触手向槿缠绕而来。槿指诀变幻,口中低诵经文,青铜戒指光芒大盛,形成一道屏障。然而那老鬼修为不浅,怨念又极为顽固,竟与她的佛光僵持不下,阴寒之气丝丝缕缕穿透屏障,刺得她灵台发冷。
就在她觉得灵力消耗过巨,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之际,一股熟悉的、清冽安定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降临。
他甚至没有显现身形。
只见一道纯净柔和的白光,如月华流水般洒入战局,精准地笼罩住那狂暴的老鬼。没有激烈的对抗,没有炫目的法术,那纠缠百年、坚逾钢铁的怨念,在这白光中竟如春雪消融般迅速褪去、瓦解。老鬼狰狞的面目变得平和,眼中的赤红褪去,恢复了几分生前的清明。他茫然四顾,最后朝着虚空,或者说朝着白光来的方向,深深一揖,身影逐渐淡化,被引入了轮回。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高位阶的碾压与慈悲。
槿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看着空荡荡的庭院。空气中残留的,除了那清冽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那个白衣男子的力量印记。
“是你?”她对着空气轻声问。
一阵微风拂过,带着院中忍冬的香气。下一秒,那白衣黑裤的身影,自槐树的阴影下缓步走出,依旧是那般清朗疏离,仿佛刚才举手投足间净化百年怨灵的不是他。
“路过,顺手。”他语气平淡,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你的方法,太费劲。”
槿一时语塞。她引渡亡魂,靠的是地藏法门的经文愿力和自身修为的引导化解,过程如同疏导,确实需要耐心与时间。而他的方式,更像是一种…本质上的净化与提升,强行将那污秽的怨念提纯为了可往生的纯净能量。
这绝非普通仙神或幽冥使者能做到的。
“你究竟是谁?”槿再次问出这个问题,这次带上了更深的探究,“为何屡次相助?”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那幅被遮盖的画前,伸手,轻轻掀开了布幔。画面上,他背着她走在月光下的景象,栩栩如生,连她当时脸上那细微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与依赖,都被画笔捕捉了下来。
他凝视着画,眼神复杂,有怀念,有温柔,还有一丝极深的、被岁月磨砺过的痕迹。
“我叫,‘朔’。”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
朔。一个简单的名字,却带着洪荒般的古老与清冷。
“我们并非‘梦中故人’,槿。”他转过身,目光如深邃的星空,直直看向她,“更早,在你还不是‘槿’的时候。”
槿的心猛地一跳。她知道自己并非凡人,乃是地藏菩萨点化的一缕宿慧灵光投身此界,但对于更早的“前世”,她并无清晰记忆,菩萨亦不曾提及。
“你是我前世的…故人?”她试探着问。
朔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故人?或许吧。更准确地说,我曾是你的…护卫。”
护卫?槿怔住。她想象过许多种可能,仇敌、友人、恋人……却独独没想到是“护卫”。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朔的目光飘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在‘九幽玄境’,你还不是幽冥使者,而是玄境之主最小的女儿,司掌‘梦蝶’之力,能以梦境编织真实,抚慰万千生灵的魂伤。”
九幽玄境?那是在她现有认知之外的地域,传说中连接生死、蕴藏创世之秘的古老秘境。
“而我,”朔继续道,语气平静无波,“是玄境边缘,由混沌星辉与万古寒冰孕育出的星灵,无名无姓,守护玄境壁垒。是你给了我‘朔’这个名字,引我入玄境,赋予我职责,成为你的近卫。”
他的话语在槿的脑海中勾勒出模糊而遥远的图景,那是与她如今单调的引渡工作截然不同的、广阔而神秘的世界。
“后来呢?”她忍不住追问,“玄境为何……我为何会成了地藏菩萨的弟子,流转至此?”
朔的眼神骤然一暗,那里面翻涌起槿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有痛楚,有愤怒,更有一种沉淀了万载的冰冷杀意,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让槿灵体都感到一阵寒意。
“玄境……陨落了。”他声音低沉,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质感,“一场背叛与浩劫。我未能护你周全,让你在最终一战中,为护住玄境核心残片,魂飞魄散……是地藏菩萨以大慈悲力,收集你散落于诸界的残魂,温养点化,才有了如今的你。”
所以,他“不怕人看见”的偏爱,是源于万载不变的忠诚与守护。
所以,他说她“该有这样的待遇”,是因为在他眼中,她本就是值得他誓死效忠的主人。
所以,他放下她后“不说再见”,是因为对他而言,分离的岁月已经太久,重逢后的每一刻,他都不想再以告别结束。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槿。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平日里或执笔绘画,或掐诀引渡的手,曾经司掌过“梦蝶”之力?她独居的这个小院,与那个陨落的“九幽玄境”相比,是何等的渺小与……逃避。
“我……不记得了。”她最终只能涩然道。
“不记得也好。”朔走近她,他身上清冽的气息驱散了夜晚的寒凉,“那些沉重的过往,不该成为你现在的负担。菩萨让你于此地修行,自有深意。我寻你万载,如今找到,便不会再让任何存在伤你分毫。”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带着星灵亘古的坚定。
然而,槿的心中却掀起了波澜。朔的出现,如同在她封闭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窗外是她遗忘的、波澜壮阔却又伤痕累累的过去。他是她的护卫,是来自“前世”的纠葛,他的力量深不可测,他的忠诚似乎毋庸置疑。
但,真的如此简单吗?
玄境因何陨落?背叛来自何方?地藏菩萨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朔寻她万载,仅仅是为了继续未尽的责任?那份在梦中感受到的、超越职责的温柔与默契,又源自何处?
身份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露出了“朔”这个名字和“护卫”的身份,但其下隐藏的,是更深的、关乎命运、劫难与情感的汹涌暗流。
槿知道,她平静的独居生活,从朔踏入院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结束了。她不仅要面对幽冥的执念,更要开始直面自己遗失的过去,以及这个带着星辉与寒冰气息、与她命运紧密相连的“护卫”所带来的,未知的一切。
朔站在她面前,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既熟悉又陌生。他们之间,横亘着万载的时光,一场陨落的浩劫,以及,她空白的记忆。
寻找答案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