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小院,与其说是一座建筑,不如说是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结界。它坐落于村尾,再往后,便是人迹罕至、雾气终年缭绕的苍茫山岭。在寻常村民的眼里,这院子不过是几间老屋,围着半亩方塘,住着个沉默寡言、以卖些字画糊口的年轻女子。她似乎没什么亲人,也极少与邻里往来,时间久了,人们便也习惯了她的存在,如同习惯了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树,知其存在,却不甚关心。偶尔有顽童追逐嬉闹至院墙外,也会被家中大人急忙唤回,低声告诫:“莫要去扰了槿姑娘的清静。” 至于为何要“清静”,大人们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一种世代相传的、模糊的直觉。
这直觉,并非空穴来风。
槿的院子,确是一处“特殊的所在”。它并非用砖石土木简单垒砌,而是以心意、以传承、以岁月雕琢而成的“道场”。一道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结界,如同一个倒扣的琉璃碗,将院内的一方天地与外面的红尘俗世温柔地隔离开来。这结界并非为了防御或攻击,它更像是一种过滤与调和。外界的喧嚣至此化为寂静,浊气至此沉淀为清灵。若是有修行略有小成之人路过,或许会感到此地方位有些模糊,气机格外宁和,但也仅此而已,看不透更深层的玄妙。唯有那些非人的存在——山野中初开灵智的精怪、游荡的微风之灵、或是更古老的存在——才能隐约感知到这片土地散发出的、如同深海般宁静而强大的吸引力与庇护力。
院子的主人,槿,正如同她的道场一般,外表看似平凡,内里却蕴藏着深邃的星河。
她身量不高,身形纤细,常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布裙,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她的面容算不得惊艳,是那种落入人海便难以即刻寻回的样貌,但若有人肯静心细看,便会发现她的眉宇间蕴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眼神澄澈而平静,看人看物,都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了然,却又没有丝毫侵略性。她就像一面映照万物的古镜,不增不减,不垢不净。
她的身份,远非“作家兼画师”所能概括。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领域,她被称为“梦靥使者”。并非带来噩梦的妖魔,而是游走于梦境边缘的守护者与引渡者。她能潜入最深沉的梦境,抚平那些因执念而扭曲的梦魇,偶尔,也接引那些在生死界限间迷途的幽冥之客,助他们找到归途。这份能力,源自她血脉中某种古老的传承,也源于她后天的修行。
她并非某一派的虔诚信徒,而是如同溪水河水江水融入大海,涵容了儒、释、道三家的精髓。曾在青灯古卷前,体会过儒者“仁以为己任”的担当与“格物致知”的严谨;也曾在深山古寺中,于晨钟暮鼓间,照见过禅宗“明心见性”的空灵与慈悲;更曾在云海之巅,感受过道家“道法自然”的逍遥与玄妙。这三种看似迥异的道路,在她身上奇异地融合,并未让她成为开宗立派的大能,反而使她愈发归于一种内在的“平庸”——一种与天地万物同步呼吸,不显山不露水的和谐与通透。她写文作画,并非为了扬名立万,而是修行的一种方式,是心绪流淌的痕迹。
细雨在夜间悄然而至,润泽了尘世,也仿佛洗涤了槿灵台上的些许尘埃。槿在雨水敲打窗棂的响声中醒来,揉揉惺忪的睡眼,槿披了件素色长衫赤足走在微凉的木地板上,推开那扇面向庭院的雕花木窗,想要吸入一口雨后初晨那混合着泥土、青草与湿润空气的清新气息。
然而,目光所及,让她那古井无波的心境,泛起了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涟漪。那不是惊骇,而是一种类似于在荒漠中行走良久,忽然见到一株预期之外的、绝美的花朵时的,那种带着些许恍惚的确认
院子的照壁前
一头兽,正昂然挺立在那里。
它的存在方式极为奇特,仿佛介于虚实之间。身形似鹿,却比任何鹿都要优雅挺拔,覆盖着并非金属、反而更像温润白玉的鳞甲,鳞甲的边缘和内里,隐隐流动着七彩的霞光,不耀眼,却深邃。马蹄踏在湿润的青石板上,沉稳如山;牛尾轻轻垂落,带着一种安详的韵律。它的头颅融合了龙的神圣与鹿的温和,额顶并非尖锐的角,而是一支圆融收敛、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智慧与慈悲的独角。
它正微微仰头,静静地望着屋檐下那串古老的铜制雨链。细雨蒙蒙,汇聚成珠,顺着雨链纤细蜿蜒的通道,一滴,一滴,串联成线,落入檐下那口巨大的荷花缸中。缸内荷叶田田,几支早开的荷花苞在雨水中更显娇嫩。有调皮捣蛋的雨珠落在宽大的荷叶上,晶莹剔透地蹦跳几下,终究无法抗拒引力的召唤,着急忙慌地滚落,融入缸中清澈的积雨,漾开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而那神兽,就这么静静地,保持着近乎永恒的静止姿态,凝视着这平凡却又充满生命动感与禅意的一幕。雨水穿过它那略带虚幻却又真实不虚的身躯,并未打湿分毫,仿佛它本身就是这个雨晨的一部分,是光影、水汽与宁静凝结成的奇迹。
麒麟。
槿的灵台之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个名字。没有检索,没有比对,就像认出自己的手指一般自然。她曾在泛黄的《山海经》图册上见过它模糊的轮廓,在那些语焉不详的古老文献中读到过关于它“含仁怀义,音中律吕,行步中规,折旋中矩”的记载。但那都是死去的文字与图像。此刻,活生生的、呼吸着的(尽管她不确定它是否需要呼吸)神话,就站在她的院子里。
没有惊诧,没有异样,更没有凡人得见神迹应有的惶恐或激动。她只是静静地将这充满神秘色彩的一幕尽收眼底,如同欣赏一幅自然天成的、流动的画卷。她这个汇聚了三家清气、又以梦靥之力守护一方安宁的清净道场,能迎来这等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仁兽瑞兽,自有它来的道理。是缘是劫?是试探是馈赠?槿不去深究。她的心,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澄澈而包容。
槿甚至没有动用她那足以窥探梦境本源、沟通幽冥的神识,去追寻这头麒麟的来龙去脉。那是一种冒犯,如同用利刃去剖析一朵花的美丽,用秤杆去称量友情的重量。她更没有生出任何要去打扰这头圣兽的念头。打破这份宁静,是一种罪过。就这样,隔着稀疏的雨帘,一人,一麒麟,一在窗内,一在院中,静静地相持。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屋檐滴水的叮咚声、荷叶承珠的细微响动,构成了这方结界内唯一的、也是最美的乐章。也许,这只是一种试探。试探她这方道场是否真如气息所显示的那般“清净无争”,试探她这个身兼数种传承的存在,心性是否足够澄澈,能否承载得起这份不期而至的“瑞”。也可能,仅仅是一种探视。就像……好朋友好久不见,所以我来看看你。不带任何目的,只是静静地来,看看你是否安好,看看你窗前的雨,你檐下的荷,你是否还是旧时模样。槿的唇角,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如同微风掠过湖面泛起的极浅涟漪。她轻轻后退半步,让自己完全隐没在窗内的阴影里,只留下一道关注的目光,温柔地笼罩着院中的圣兽。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注视”,而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拜访”。她的存在感被降至最低,仿佛自己也化作了屋内的一道阴影,一株静默的植物。
她的思绪,不由得飘散开去,追溯着可能与这圣兽产生交集的过往云烟。与麒麟的“缘”,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散落在她漫长修行岁月里的几颗明珠,此刻被这条突如其来的线索轻轻串起。那应该是近百年前了,她还游历在外,于一座即将被战火彻底湮灭的古城残垣中,偶然感受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即将消散的古老残魂。那残魂并非人类,其气息纯净而高贵,带着一种与眼前麒麟同源的、悲天悯人的意味。它守护着古城地下一条几近枯竭的灵脉,也正是这最后的守护,耗尽了它最后的力量,使其无法回归天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与这片它所眷顾的土地一同走向寂灭。槿当时修为远不如今,却无法坐视这等仁善之念就此无声消逝。她耗费了极大的心力,不眠不休,以自身精纯的梦靥之力构筑了一个温暖的、仿若母胎的梦境,小心温养那缕残魂数月,又借助道家的安灵阵法,梳理其紊乱的灵机,最终助其重归天地轮回,而非彻底湮灭。在残魂最终消散,化作点点温暖的金色荧光融入大地时,她恍惚间听到一个苍老而充满感激的声音在她识海中低语道谢,并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草木清香与大地厚重感的印记。那印记的气息,与眼前这头麒麟,同出一源。或许,那缕残魂,是某头远古麒麟留于人世的一道守护意念,或是其血脉后裔的一丝真灵。而她无意中的援手,种下了今日的因果。
还有一次,记忆更近些,约莫是二三十年前,她在西南边陲的深山中写生,实则是在感悟地脉流动,淬炼心神。她画的是一幅《山河寂寥图》。画至酣处,心与笔合,意与境融,她将自身对天地寂寥、万物有灵却又各安其命的感悟,尽数倾注于笔端水墨之中。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自我,唯有画笔与宣纸的摩擦声,与山风林涛相应和。画成之时,她掷笔于地,长舒一口气,只觉得身心俱疲却又畅快无比。也正是在那一刻,山林间竟有霞光隐现,异香扑鼻,并非花香,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清圣之气。她当时并未深究,只觉是心神极度契合天地自然时引发的共鸣异象。如今想来,或许正是那幅画中蕴含的“道”与“灵”,那超越了笔墨技巧的、对天地精神的真诚礼赞,吸引了某些冥冥中存在注意。麒麟,至仁至圣,感德应瑞而生。它或许是被她画中那份超越世俗功利、纯粹无比的“清净”与“寂寥”所吸引,如同绝世的琴音能引来凤凰。
院中的麒麟,似乎并未察觉窗后的目光,或者说,它并不在意。它依旧专注地看着雨莲滴水,看着荷叶承珠,仿佛那简单重复的景象中,蕴含着宇宙至理。它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倒映着天光云影,却又纯净如赤子,没有丝毫杂念。那里面没有神兽应有的、令人窒息的威严与压迫,只有一种对世间万物细致入微的观察、欣赏与包容。它在看雨,看荷,看这方小天地间气机的流转,又何尝不是在品味槿留在这里的每一缕气息,每一分心念?这院子,本就是她内心的外显。
雨,渐渐停了。最后的几滴雨水仿佛恋恋不舍,在雨帘上悬挂了片刻,才晶亮地坠落。天光彻底破开厚重的云层,变得清亮而柔和,如同被洗涤过的水晶。一缕格外明亮的晨曦,恰好穿过稀疏的竹影,如同舞台的追光,精准地落在院中,照亮了麒麟的身躯。光线穿透它那玉润的鳞甲,折射出更加迷离梦幻、内蕴七彩的流光,仿佛它不是实体,而是一团凝聚的霞光与祥瑞之气。
麒麟终于动了。
它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从一场悠长的、关乎天地玄妙的冥想中苏醒。然后,它侧过头,那双蕴藏着星辰轨迹与亘古慈悲的眼眸,准确地、平静地望向了槿所在的窗口。没有搜寻的过程,没有不确定,它的目光直接与窗后阴影中槿的视线对接。
没有声音,没有神念传递。但槿清晰地“听”到了,或者说,她的灵台直接“感受”到了。
那是一种问候,平和而温暖,如同春日暖阳融化积雪,不带丝毫灼热。那问候里,带着一丝好奇,一丝了然,一丝认可,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洪流终于找到同类的、淡淡的慰藉。它认出了她,认出了她就是那个曾在古城残垣中伸出援手的人,认出了她就是那个能在画中描绘出山河寂寥本质的人。它此来,或许就是为了这一眼,为了确认这份跨越了物种与时空的、奇妙的“缘”。
槿依旧没有现身,也没有用任何超自然的方式回应。她深知,任何刻意的灵力波动或精神传递,在这种层次的交流面前都显得多余甚至笨拙。她只是在那窗后的阴影里,迎着那双洞彻一切的眼眸,微微颔首。一个简单到极致、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却包含了所有的理解、接纳、感谢与无声的问候。“我知道你来了,我欢迎你,我明白。” 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麒麟似乎懂了。它那威严而优美的头部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眼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一个无声的微笑。然后,它迈开了步子。马蹄般的足踏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留下丝毫水迹或足迹。它就这样,如同来时一般突兀而又自然,身形在愈发清亮的晨曦中渐渐变得透明,仿佛融化的冰雪,最终化作点点柔和的金色光尘,如同无数微小的、带着温度的星辰,飘散开来,融入了空气,消散不见。院子里,那缕特殊的阳光也随之恢复正常,只剩下照壁、雨帘、荷花缸,以及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欲滴的草木。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过于美好的幻梦。连那残留的、极淡极淡的清圣祥和之气,也仿佛只是雨后阳光带来的错觉。
但槿知道,那不是梦。
她的灵台清明无比,身体里流转的灵力似乎更加圆融顺畅,连带着整个小院的结界,都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永恒不变的、祥瑞的底蕴,变得更加稳固而充满生机。那缕麒麟留下的“瑞气”,将在此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如同最上等的熏香,潜移默化地滋养着这座小院,让草木更加灵秀,让在这里栖息的生灵(包括她自己)心境愈发平和通透,甚至能无形中化解一些细微的灾厄与戾气。这是麒麟无声的馈赠,是对她这片“清净道场”的认可与加持。
她缓缓关上窗户,将窗外那片恢复了常态、却已然不同的庭院景色轻轻掩上。走到那张堆满了书籍、画卷和文房四宝的木案前。案上,铺着一张微黄的宣纸,上面的墨迹尚未干透,是她昨夜冥想后随手写下的几个字,是关于梦境的一些残句。她沉吟片刻,将那张纸轻轻移开,重新铺开一张素白的新纸。她提起那支用了多年、笔杆已被磨得温润如玉的狼毫笔,在端溪旧砚中轻轻舔墨,墨汁浓黑亮泽,带着松烟的清香。
但她并未开始写作,也并非要绘画。
她只是悬腕,凝神,然后,极其专注地、缓慢地,在纸的中央,写下了一个字。
“仁。”
这不是书法表演,没有刻意追求结构的奇崛或笔画的锋芒。这个“仁”字,笔画圆融,结构端正,带着一种内在的厚重与温暖。儒门“仁者爱人”的担当与恻隐,释家“慈悲喜舍”的广大与包容,道法“泽及万物”的自然与无为,似乎都融入了这看似简单的一笔一划之中。这个字,仿佛也带上了方才院中那场静默相遇的余韵,墨迹间似乎有微光流转,变得生动而充满灵性,不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种精神的凝聚。
她放下笔,后退一步,静静地看着那个字,看了很久很久。目光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
然后,她轻轻舒了口气,那气息悠长而平稳,带着一种释然与满足。脸上,浮现出一抹真正平和而宁静的微笑,如同雨过天晴后,第一缕照亮山林的阳光。
麒麟之缘,不期而遇。缘起缘落,自在心间。她这个看似平庸的梦靥使者、三家修行者,与这至圣神兽的交集,或许本就源于内心那份对“清净”的坚守,对万物有灵的尊重,以及那在不经意间播撒下的、微小的善意之种。它不来,她不惊;它来了,她不喜;它走了,她不悲。一切如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自然而然。
窗外,雨彻底停了。阳光毫无阻碍地普照大地,小院里的每一片叶子、每一颗水珠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愈发显得宁静祥和,生机勃勃。结界之外,村庄已经完全苏醒,鸡鸣犬吠,人声渐起,炊烟袅袅,红尘的烟火气依旧浓郁而真实。而结界之内,一场神话般的邂逅已然悄然落幕,没有见证,没有记录,只留下满院的清寂,与一颗了悟了更多天地玄妙、更加澄澈安宁的心。
槿知道,麒麟来过,静观过,问候过,然后离去。这就足够了。至于它为何而来,下次何时再来,或许,本就不必追问。存在过,感知过,铭记过,便是永恒。
一切,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