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是一位作家兼画师,在世俗意义上,堪称平庸。她的书卖得不好,画作也只在极小圈子里流传。但在这份“平庸”之下,她拥有两个绝不平凡的身份:幽冥使者与梦魇使者。她独自居住在一座自带结界的小院里,院墙爬满青藤,与世隔绝。
这小院是槿亲手打造的方外之地。一踏进那扇看似普通的木门,喧嚣便如潮水般退去。院内,四季如春,灵气氤氲。一角是她的小菜园,种着时令蔬菜,另一角是画室兼书房,笔墨纸砚与古籍经典井然有序。她每日的生活极有规律:清晨即起,打理园圃,然后诵读《地藏菩萨本愿经》,上午写作,下午作画,入夜后,或打坐悟道,或执行她那特殊的“使命”。
是的,槿是儒释道三家齐修的人。儒家给她入世的筋骨与担当,道家予她出世的逍遥与自然,而佛家,特别是地藏菩萨的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则铸就了她那颗悲悯众生的核心。她的双重使者身份,与其说是力量,不如说是这份悲心在幽冥与梦境维度的延伸。
这一夜,槿在梦中醒来,眉头微蹙。她并非被寻常噩梦惊扰,而是感知到了一片土地正在发出的、无声的哀嚎。
她闭上眼,灵识如丝如缕,探向村庄边缘那片正在死去的土地。那里,曾是繁茂的果林,是无数小生灵的家园。此刻,推土机和挖掘机的钢铁巨臂,正无情地撕裂着大地。高大的梨树、繁盛的桃林在轰鸣中倒下,鸟巢倾覆,幼雏摔落,野兔、刺猬等小兽在断壁残垣间惊恐奔逃,无处可藏。
它们的恐惧、绝望、以及对家园瞬间湮灭的茫然,化作一道道无形的、尖锐的波,冲击着槿的感知。作为幽冥使者,她能听见亡魂的哭泣;而此刻,这些生灵濒死的痛苦,其惨烈程度,不遑多让。
更让她心绪难平的是,这片土地将被用来扩建一所知名高校的新校区。冠冕堂皇的“发展”之名下,是农民失去赖以生存的根基,是生态被粗暴地连根拔起。那些沉默的、无力反抗的众生,他们的委屈与愤怒,也如阴云般积聚在那片土地上空。
槿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仿佛那推土机也碾过了她的心。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凝结起一缕清辉,那是梦魇使者的力量。她无法在现实中阻止钢铁洪流,但或许,可以在梦境中,为那些决策者、执行者,乃至那些麻木的旁观者,种下一颗反思的种子。
她的灵识锁定了一位负责此项目的关键人物,一位以铁腕和效率着称的官员。槿小心翼翼地编织着一个梦境,没有恐吓,没有说教,只有最纯粹的体验。她将那片土地曾经的生机勃勃,果香四溢,小兽欢腾的景象,以及被摧毁时的惨状,化作一幕幕沉浸式的画面,更重要的是,她将那些小生灵临死前的恐惧与绝望,化作一股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情感涟漪,试图渗入那位官员的梦境深处。
然而,就在梦境即将触及核心时,一股强大的、混浊的阻力涌现——那是根深蒂固的现实逻辑、功利至上的思维壁垒,以及被层层包裹的麻木。槿的力量如同溪流撞上巨石,只能绕行,无法撼动。梦境最终扭曲成了一个模糊的、关于“工作困难”的寻常噩梦,很快就被当事人遗忘。
槿收回灵识,轻轻叹了口气。一种熟悉的无力感漫上心头。地藏菩萨度空地狱的愿力何其宏大,而她,连改变一个人梦境中的一丝心念都如此艰难。
她走到窗边,望着院内静谧的夜色。月光如水,洒在菜畦上。她需要净化,也需要安抚自己激荡的心神。她想起前几日买来的一把蒜瓣,还放在厨房的竹篮里。蒜,在民间有辟邪之意,在其生物本性中,更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每一瓣蒜,都是一颗等待破土而出的种子,代表着新生与希望。
她拿起那把饱满的蒜瓣,冰冷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她需要一个更纯粹的梦境,来洗涤今晚的阴霾,也需要见一位“朋友”。
槿施展梦魇使者的力量,为自己构建了一个梦境。这是一个清澈透明的世界。天空飘着细雨,雨丝绵密温柔,却不沾湿衣襟。脚下,道路与田野都漫着清澈见底的水,仿佛行走在一条宽阔而平缓的溪流中,水底光滑的卵石历历可见。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一切都温融、干净、透明。
在这个梦里,她身边走着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在现实中是槿为数不多的知己之一,一位同样心怀自然的生态学者。但在梦中,他呈现出另一种形态——身体仿佛是纯净的水晶或光线构成,通透无瑕,思想与情感如同水底的卵石,一目了然。没有现实的顾虑,没有言语的修饰,只有一种至诚的、灵魂本质的交流。这个“他”,是槿内心对“纯粹”与“真实”的投射,是她理想中人际关系的具象化。
槿的手中,依旧握着那把蒜瓣。梦中的她,心情是久违的愉悦,如同孩童时期,在雨中赤脚踩水,无忧无虑。她走着,看着路边被清水浸润的田地,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升起:把手中的蒜瓣种下去。
她弯下腰,伸手探入清澈的水中,想在水底的软泥里挖一个小坑。然而,手指触到的,只有被水完全饱和的、无法成型的泥浆。水太好了,太满了,反而让土地失去了承载种子的能力。她试了几次,蒜瓣总是刚放下去,就随着水流微微浮动,无法扎根。
“看来,现在还种不下呢。”身边那位透明朋友的声音响起,如同溪水潺潺,没有遗憾,只有平静的陈述。
槿直起身,看着手中依旧干燥饱满的蒜瓣,再看看这片被清水笼罩的、无法种植的田地,心中若有所悟。她点了点头,并未感到失望。这个梦,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疗愈。它提醒她,无论外界如何污浊,她内心仍保有这样一片清澈之境。而种不下的蒜瓣,或许只是时机未到。
清晨,槿从那个清澈的梦中醒来,内心一片平和。她照例做完早课,然后打开了电脑,准备开始一天的写作。然而,屏幕上弹出的本地新闻头条,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清晨的宁静——“高校新区建设加速,昔日果林焕新颜”,配图是巨大的推土机正在作业的现场照片,背景是裸露的、伤痕累累的红土。
一股混合着愤怒、悲伤与无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她闭上眼,昨夜感知到的那些小生命的恐惧哀嚎,与新闻图片上冰冷的钢铁怪兽重叠在一起。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画架前,铺开一张宣纸,抓起画笔,蘸满浓墨,想要将那份控诉、那份悲愤泼洒出去。
笔悬在半空,却迟迟无法落下。
她该画什么?画推土机的狰狞?画小动物的尸体?画农民无助的眼泪?这些画面固然有力,但充斥着她的,是一种更深的悲悯,而非单纯的愤怒。地藏菩萨的教诲在她心中回响:不是惩戒,而是度化;不是毁灭,而是救赎。
她颓然放下笔。作为一个能以笔墨沟通些许灵犀的创作者,她感到词穷;作为一个拥有非常力量的使者,她感到无力。她可以潜入梦境,可以安抚游魂,却无法在现实的法律、资本和权力的巨轮前,为那些沉默的众生筑起一道屏障。
这种“有心却无力拯救”的挫败感,几乎让她窒息。她走出画室,来到小院中,深深呼吸,试图用院内的清净之气平复心绪。她看着菜畦里生机勃勃的蔬菜,想起梦中那片清澈见底、却无法种植的水域。
“水至清,则无扎根之土……现实的土壤,是否也因过于混浊,而让善的种子难以生长?”她喃喃自语。
但槿毕竟是槿,是那个三家齐修,内心既有柔韧慈悲,也有不屈风骨的女子。短暂的消沉后,一个念头逐渐清晰:她无法正面阻挡巨轮,但她或许可以,在巨轮的缝隙里,抢救一些什么。
她立刻行动起来。她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衣裤,背上一个帆布包,里面放上一些柔软的布、一个小急救箱、几个纸盒,毅然走出了结界小院。
她直接前往那片正在被推平的土地。现场机器轰鸣,尘土飞扬。工人们忙碌着,无人注意这个悄然出现的女子。槿避开主要作业区,在边缘的断树残枝间,在刚刚被翻开、还带着草根的土块间,仔细地搜寻着。
她找到了一只翅膀受伤、瑟缩在树根下的斑鸠;一窝刚刚睁眼、因巢穴被毁而在泥地里翻滚的幼鼠;几只惊慌失措、找不到方向的昆虫……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捧起,轻柔地放入铺了软布的纸盒中。她的动作轻柔而迅捷,带着一种天然的怜悯。作为幽冥与梦靥的使者,她对生命,无论是已逝的还是在挣扎的,都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与尊重。
她能感受到手中小生命细微的颤抖,那是对死亡的恐惧,对未知的茫然。她低声念诵着佛号,将一缕平和的气息渡给它们,安抚它们的惊惶。
就在这时,她的灵识微动,感知到不远处一截被砸断的树桩下,有一股极其微弱的、但对生命极其执着的波动。她快步走过去,拨开碎木,看到了一幕让她心头一紧的景象:一条棕黑色的小蛇,身体后半段被一块落石死死压住,已然血肉模糊。但它高昂着头,暗金色的竖瞳中,没有哀求,只有一种原始的、不屈的生命力。在它紧紧盘绕的身躯中央,护着几颗洁白如玉的蛇卵。
槿的心被深深震撼了。这弱小生灵在灭顶之灾面前的护犊本能,这濒死之际对延续生命的执着,其力量,竟不亚于任何宏大的愿力。
她蹲下身,没有丝毫畏惧。她轻轻抚过小蛇的头颅,指尖流淌出微光,那是幽冥使者安抚将逝亡魂的力量,能减轻其痛苦。“别怕,我会带你的孩子离开。”她轻声说。
小蛇的竖瞳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高昂的头颅缓缓垂下,最后一丝生机如烟散去,但盘绕的身躯依旧紧紧护着那几颗卵。
槿小心翼翼地挪开石头,将蛇卵一一取出,它们还带着母体最后的温度。她将卵妥善收好,然后在一旁的土坡上,用手挖了一个小坑,将母蛇的尸体轻轻放入,掩埋。她站在那里,默念了一段往生咒。
带着这些“幸存者”,槿回到了她的小院。结界之内,是另一个世界。她将受伤的斑鸠安置在安静的角落,为它处理伤口;给幼鼠喂食温热的米浆;将昆虫放归到院中的花草丛里。最后,她将那几颗蛇卵,小心地安置在画室一个铺着柔软棉絮的竹篮里,放在避光通风处。
做完这一切,夜幕已然降临。槿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但心绪却比白天平静了许多。她再次拿起那把蒜瓣,走到小院的菜畦旁。这里的土地,因为结界的保护和她的悉心照料,肥沃而疏松,充满了生机。
她蹲下身,用手指在泥土中挖出一个个小坑,然后将蒜瓣的尖端朝上,一瓣一瓣,认真地种了下去,覆盖上松软的土,轻轻压实。
月光下,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清香,种下的蒜瓣在黑暗中静静等待萌发。
当晚,槿再次入梦。这一次,她梦见的不是清澈的溪流,而是她的小院。院中,那些蒜瓣已经破土而出,长出嫩绿的、笔直的苗。被她救回的小动物们在院内安然栖息,画室里,那几颗蛇卵在月光下散发着微弱的、珍珠般的光泽,内部涌动着强大的、即将破壳而出的生命力。
她知道,推土机依然会在明天轰鸣,高校新区依然会拔地而起,许多她无力改变的事情仍在继续。世界的怪圈,非她一人能跳脱。
但是,在她的结界之内,她守护住了这一小方净土,抢救回了一些微小的生命,种下了代表新生的蒜瓣。这本身,就是一种反抗,一种坚持,一种对地藏菩萨慈悲愿力的、属于她槿的、微小而具体的实践。
她或许无法让整个世界变得如梦中那般清澈透明,但她可以守护好自己内心的那片清澈,并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让生命得以喘息、延续。这,就是她的道,她的修行,她作为平庸作家、画师,以及幽冥、梦魇使者的,不平庸的担当。
槿站在梦中的小院里,望着星空,脸上浮现出一丝平静而坚定的微笑。路很长,但每一步,都算数。蒜瓣已种下,只待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