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最后悔的，就是在那天午后，抬头看了那一眼天。
她刚刚结束一段长达数小时的枯坐，对着画板上那片无论如何也捕捉不到神韵的混沌色彩感到一阵熟悉的烦躁。作为一个靠卖文鬻画为生的平庸作家兼画师，这种灵感的枯竭如同周期性的诅咒，折磨着她本就敏感的神经。
她放下画笔，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推开画室兼书房那扇老旧的木门，走到了院子里。
槿的小院坐落在村子的最边缘，再往外，便是莽莽苍苍的野林和起伏的丘陵。这里安静得近乎被遗忘，正合她意。院子不大，却被她收拾得颇有野趣，几畦菜地，一架枯藤，角落里还生着一丛常年不开花的幽绿植物。寻常人看来，这只是个疏于打理的普通院落。但在槿的眼中，这里交织着一层肉眼无法窥见的、柔和的能量光晕——那是她布下的结界。
结界并非为了防御什么惊天动地的妖魔，更多的是为了“平衡”。平衡她自身与外界能量交换时产生的涟漪，也为了隔绝一些不必要的“窥探”。她是幽冥的“梦魇使者”，一个听起来威风，实则更多是与虚无缥缈的能量打交道的职者。她的存在，类似于一个调节阀，一个支点，通过汲取宇宙间散逸的能量，以及研究、融汇诸子百家、释道儒各派的精髓，来微妙地维持着某一方天地能量场的稳定。这份工作孤独、枯燥，且无人知晓。
她习惯性地抬头，想看看天色，判断一下是否该准备晚餐。然而，就是这一眼，让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天上云谲波诡，翻滚涌动，这是天有异象，
那不是寻常雨前的铅灰色阴云，而是一种厚重的、仿佛浸透了墨汁的玄色，层层叠叠，从四面八方压迫下来，低得几乎要触碰到远处林子的树梢。云层缓慢地旋转着，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旋涡中心，就在她的院子上空。没有风，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心悸的沉闷。一种无形的压力从苍穹之上倾泻而下，连院子结界的微光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槿的直觉，那属于梦魇使者与生俱来的、对能量异动极端敏锐的感知，在疯狂地报警。这不是自然的天象，这是某种庞大无比的能量体正在靠近、或者……正在苏醒的征兆。
“要出事。”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几乎是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天穹之上，那厚重的、浩无边际的玄色云涡中心，骤然亮起了一道难以形容的光芒。那不是闪电，更像是一种纯粹能量的爆发，撕裂了云层，显露出了其后隐藏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景象。
一尊巨神，在那九天之上，显出了他巍峨的真身。
其大，无法用言语度量，仿佛整个天空都不足以容纳他的存在。他周身笼罩在一种混沌初开、鸿蒙未判的古老气息之中，法相庄严，带着亘古的苍凉与威严。槿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穿透了那遥远的距离，清晰地看到了那令人窒息的细节——
额头上，一只半闭半睁的巨目。那眼眸中仿佛蕴含着无穷的雷霆，开阖之间，便是宇宙生灭，劫运轮回。仅仅是“半睁”的状态，那泄露出的一丝神威，已让槿感到神魂欲裂。
肩头，一条金色的神龙攀附游弋。龙身柔软坚韧带着无法言说的灵性在他伟岸的肩臂间盘绕，金色的鳞片在幽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泽，龙首微昂，漠然地俯瞰着下方微尘般的世界。
座下，更有一头通体玄黑、宛如墨玉雕琢而成的麒麟。那麒麟四蹄踏着幽暗的火焰，威武霸气， 双目犹如铜铃，嘶吼仿佛能震荡星辰，仅仅是其存在，就镇住了周遭翻腾的云气。
不需要任何提示，一个尊号如同雷霆般炸响在槿的识海深处——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闻仲！
道教雷部之主，统御雷霆，行云布雨，赏善罚恶，司掌生杀予夺的无上尊神！
那是一种超越了恐惧的压迫感。并非针对她个人，而是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碾压。仿佛一只蝼蚁，突然抬头，看见了正在审视整个星系的神明。槿感觉自己的呼吸彻底停滞，周身的血液冰冷，连思维都几乎冻结。她布下的、自以为坚固的结界，在这尊巨神的神威面前，薄得像一层蝉翼，吹弹可破。
天尊并未低头看她，他的目光，是“盱睨宇宙”的。那是一种超越了具体目标、俯瞰诸天万界、审视因果律动的宏大视角。但槿知道，自己，连同这个小院，一定在他的感知范围之内。就像一个人站在山顶，不会特意去关注脚下某一块石头的纹理，但那石头，确确实实存在于他的视野之中。
她僵立在院中，动弹不得。脑海中飞速闪过自己所修习的一切——儒家的浩然正气？在这等神威面前，如同萤火之于皓月。释家的空性禅定？那庞大的存在感本身就碾碎了任何“空”的念头。道家的自然无为？此刻的“自然”就是这尊碾压一切的天尊！她赖以平衡能量、汲取各家所长的“支点”，在这真正的“天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已是永恒。那尊巍峨的法相，开始缓缓变得模糊，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重新被那厚重的玄云所吞噬。额间的巨目最后似乎若有若无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那并非针对性的注视，却让槿的灵魂如同被最凌厉的雷霆擦过，一阵剧烈的刺痛。
云层渐渐合拢，天空恢复了那种压抑的铅灰色，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景象只是一场幻觉。
但槿知道，那不是梦。
她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勉强用手扶住了身旁冰凉的墙壁，才支撑住身体。冷汗，直到此刻才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
“为什么……”她声音颤抖，充满了不解与巨大的不安，“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为何会显圣于此？这偏远的，被我结界笼罩的……弹丸之地？”
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这位执掌雷霆、代天行罚的尊神降临，绝不会是无的放矢。这片天地，或者说，她所在的这个“点”，一定有什么东西，引动了他的目光。
是福是祸？
槿望着恢复“平静”却依旧异常的天空，心中没有丝毫侥幸。那半睁的雷霆之目，那游弋的金龙，那威武的黑麒麟，还有那睥睨宇宙的漠然……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天罚！
那一夜，槿彻夜未眠。
她反复回忆着天尊法相显圣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线索，哪怕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额间的神目是半闭半睁的，这是否意味着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或者，那仅仅是因为目标尚未完全锁定，如同猎手在发动致命一击前的审视？
肩头的金龙，是力量的象征，还是某种特定的“法印”？座下的黑麒麟，踏碎的是邪祟，还是……像她这样的“异类”？
她检视自身。作为梦魇使者，她的职责是平衡能量，吸收那些逸散的、可能引发噩梦或扰乱的负面精神力量，转化为维持结界和自身存在的养分。她从未主动伤害过任何生灵，甚至暗中疏导过几次可能酿成灾祸的地脉能量淤积。她汲取百家之长，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能量的本质，找到更稳固的“支点”。儒家教她“持中守正”，佛家让她理解“缘起性空”，道家助她体悟“阴阳转化”。她一直以为，自己走在一条虽然孤独，但至少是“正确”的道路上。
可如今，雷部最高主宰的降临，像一记无声的惊雷，彻底动摇了她的信念。
难道……自己这种汲取、平衡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僭越？一种不被天地规则所容的“窃取”？还是说，在这片土地之下，隐藏着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足以引动天罚的禁忌？
她走到院中，加固了结界。原本柔和的光晕，此刻被她催发到极致，泛着一层不稳定的、近乎惨白的光芒。她知道，这在天尊那般存在眼中，可能毫无意义，但这已经是她唯一能做的、微弱的抵抗。
接下来的几天，天空始终被那种异样的阴云笼罩，不见日光，也没有雨滴。村子里的人们开始感到不安，议论纷纷。有老人说是妖邪作祟，有年轻人猜测是极端天气。只有槿知道，那云层之上，或许依然盘桓着那令人窒息的神威。
她无法作画，也无法写作。灵感的源泉仿佛被彻底冻结。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打坐，试图以更深沉的冥想来沟通天地，感知那冥冥中的“意图”。同时，她也更加疯狂地翻阅着那些记载着古老知识的典籍——道藏、佛经、儒家经典，甚至一些残缺的巫觋笔记，试图找到关于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显圣的记载，以及……可能的应对之策。
然而，记载寥寥。偶有提及，也无非是描述其神威，颂扬其功德。对于凡人如何在其注视下“求生”，只字未提。在那些宏大的神话叙事中，像她这样的存在，或许连被单独记载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显圣后的第七日，变故发生了。
并非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下。
深夜，万籁俱寂。槿正在打坐，忽然感到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深入骨髓的震颤。与此同时，她布下的结界发出了尖锐的、只有她能听到的嗡鸣！结界正在遭受攻击！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攻击，而是一种纯粹的、阴寒至极的负面能量，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地底深处涌出，不断地冲击、腐蚀着她的结界光罩。
“地脉阴煞！”槿瞬间辨认出这股能量的性质。这是一种通常沉积于地底极深之处的污秽之气，一旦爆发，足以让方圆百里生机灭绝，滋生出无数魑魅魍魉。
它们怎么会突然活跃，并且精准地冲击她的结界？
槿来不及细想，立刻运转周身能量，双手结印，梦魇使者的权能被全力激发。她不仅要抵挡这股阴煞之气，还要尝试将其吸收、转化，否则一旦结界破裂，首当其冲的就是她自己，紧接着便是整个村子。
她的身体仿佛成了一个旋涡的中心，幽暗的、带着一丝冥府气息的光芒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与那地底涌出的阴煞之气对抗、交融。这个过程极其凶险，如同在走钢丝，稍有不慎，便会被阴煞反噬，神魂俱灭。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就在她感到力不从心，结界光芒明灭不定，即将崩溃的刹那——
“咔嚓——！”
一道刺目的电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厚重的云层，并非劈向大地，而是如同一柄巨大的、闪耀的裁决之剑，悬停在了高空，照亮了整片夜空。
一股浩瀚、威严、不容置疑的雷霆意志，如同无形的巨网，瞬间笼罩了这片天地。
是祂！祂还在！
那股正在冲击结界的地脉阴煞，在这雷霆神威的震慑下，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发出一阵无声的哀鸣，迅速退缩、消融，重新潜回了地底深处。
危机，就这么突兀地解除了。
槿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心中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更深的寒意。
太巧了。
地脉阴煞早不爆发，晚不爆发，偏偏在天尊显圣后爆发。而天尊的雷霆之力，看似帮她解了围，实则……
槿猛地抬起头，望向那依旧电光隐现的云层深处，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冰锥，刺入了她的脑海：
这不是庇护，这是驱赶！或者说……是清理！
天尊的目标，或许并非那区区的阴煞。他的出现，他的神威，本身就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打破了此地能量的平衡。地脉阴煞的异动，或许正是被他那庞大的雷霆气息所引动、或者说“逼”出来的。
而祂出手“解决”阴煞，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一种测试。
警告她，此地的平衡已被打破，她这个所谓的“支点”，已经失效。
测试她，在她赖以生存的能量场发生剧变时，她会如何应对？她这个“梦魇使者”，在真正的天地之威面前，究竟能支撑多久？
祂不需要亲自出手，仅仅是他存在的“事实”，就足以引动连锁反应，让她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之中。祂在九天之上，睥睨宇宙，而她，则在泥泞之中，挣扎求存。
槿擦去嘴角因为能量反噬而溢出的一丝血迹，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除却恐惧和迷茫之外的情绪——一丝倔强的不甘。
她站起身，对着空无一物的、压抑的天空，轻声说道，仿佛是在对自己宣告：
“你想看我如何挣扎？想看我这微小的支点，如何在你掀起的风暴中崩毁？”
“好。”
“那我就让你看看。”
“一个贫乏的素人，一个不被记载的幽冥使者，如何用这收集自百家、宇宙的能量，来撑起我这方小小的天地。”
她转身走回屋内，重新拿起了画笔。画板上，那片混沌的色彩，似乎开始有了不同的意义。
风暴，才刚刚开始。而她的职责，也不再是为了单纯的生存，而是为了证明——即使是最微小的支点，也有其存在的价值，不容被轻易抹去。
云层之上，那半闭半睁的雷霆巨目，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浩瀚苍穹，万物生万物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