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院子,在村西头的荒坡上,孤零零的,像是被村庄遗落的一粒纽扣。村里人很少往这边来,即便来了,也总是迷路,绕来绕去又回到原处。只有槿自己知道,那不是迷路,是她布下的结界起了作用——用道家符咒混着佛家真言,再掺一缕儒家正气,三教之力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与尘世轻轻隔开。
她需要这份清静。白日里,她是个平庸的作家兼画师,靠着微薄的稿酬和卖画收入,勉强维持着清贫的生活。只有到了夜晚,当四十九盏长明灯在佛堂次第亮起,映照着儒、释、道三圣慈悲而肃穆的面容时,她才是那个游走于生死边界的幽冥使者,梦靥使者。
然而,再深的结界,也隔不断土地的消息。
村长老陈头,还是寻来了。他没进院子,只隔着那扇仿佛永远也敲不开的木门,声音沙哑得像秋日的枯叶:
“槿姑娘,村东头那片荒地……县里下了文书,要开出来种果树。那地,硬得跟铁板似的,牲口都拉不动,只有……只有你那铁家伙,或许能成。”
他说的“铁家伙”,是槿院子里那台老式拖拉机。村里人见过,却从不问为何一个独居的女子会有这等物件。
槿沉默着,没应声。她与活人的牵连,越少越好。
老陈头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近乎恳求的颤音:“三年大旱,河床都见了底。娃娃们……总得有条活路。”
风掠过槐树的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槿的目光,越过老陈头花白的头顶,望向那片在烈日下蒸腾着扭曲空气的荒地。她看见了,不只是板结的土块,还有更深的东西——沉淀在土地深处的,几代人的贫瘠、渴望,以及无数被旱灾夺去生机,最终由她亲手引入幽冥的残念。
“明日,辰时。”她终究是开了口,声音清冷,没有什么情绪。
老陈头愣住,随即迭声应着,几乎是踉跄着离去,仿佛怕她反悔。
翌日,当初升的太阳还未展露全部威力,槿已开着那台轰鸣的拖拉机,出现在了荒地边缘。巨大的铁犁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她依旧是一身素色布衣,与这粗重的机械显得格格不入。
土地果然硬得超乎想象。第一犁下去,只划开一道浅白的痕,铁犁与板结的土块摩擦,发出刺耳尖鸣。几个早起的村民远远站着,交头接耳,目光里有好奇,有怀疑,却没人上前。
槿并不在意。她调整角度,再次驱动拖拉机。这一次,铁犁深深啃进泥土,翻开黑褐色的、干裂的土块。也就在犁尖破开土地的刹那,她识海微微一震。
这片土地之下,沉睡着太多东西。并非骸骨,而是更细微的“存在”——早夭禾苗的不甘,枯竭水脉的哀叹,还有农人滴入泥土最终又被晒干的绝望汗水所化的残念。它们被犁铧惊动,像细微的尘埃,漂浮起来。
槿稳住心神,默诵了一段《清净经》,将这些纷扰的残念轻轻拂开。这是她的修行,渡魂,亦渡土地。
日头渐高,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她开垦的速度很慢,因为每前进一段,都要停下来,感知、安抚地下的“存在”。村民们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无趣,渐渐散去了。
晌午时分,她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障碍——一条横亘在荒地中央的干涸水渠。渠不宽,但颇深,拖拉机无法直接越过。
她熄了火,跳下车,查看情况。渠底龟裂,只有几丛顽强的枯草在风中抖动。正思忖着如何是好,却听见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她回头,看见以老陈头为首,十几个村民默默地走了过来。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长短不一的旧石板、木桩,甚至还有几块厚重的磨盘。
“这渠早就废了,”老陈头搓着手,有些局促地解释,“但坎子还在,车过不去。俺们……俺们寻思着,给你垫条路。”
不等槿回应,村民们便自发地干了起来。男人们跳下渠底,用石块和木桩夯实基础,女人们和老人则合力将那些厚重的石板、磨盘一块块传递下去,仔细地铺砌。没有人指挥,动作却异常协调,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槿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无措。她能从容应对最凶戾的幽魂,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群沉默的、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活人。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看到了李婶,她上月刚帮她入梦修补过亡夫心心念念的屋顶;看到了王老伯,他小孙子的残念是她亲手引入轮回;还有赵家媳妇……张家的娃……
她忽然明白了。这些村民,或许从未看清过她的模样,或许觉得她古怪疏离,但他们感知到了。感知到那些逝去的亲人,在最后的时刻,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宁。这份恩情,他们无法宣之于口,只能用最质朴的方式——为她修一段前行的路——来偿还。
在这修桥铺路的劳作中,她看到了另一种“渡”。不是她渡亡魂往生,而是这些活着的人,在用他们的方式,“渡”她与这片土地、与这个村庄,产生一丝温暖的联结。
路,很快铺好了。粗糙,却坚实。
老陈头走过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槿姑娘,可以过去了。”
槿看着那条由无数双熟悉又陌生的手铺成的石板路,又看了看眼前这片刚刚被犁开的、散发着新鲜土腥味的土地。板结之下,原来是如此肥沃的、充满生机的黑土。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众人,微微颔首。然后,她重新发动拖拉机,驾驶着这个笨重的铁家伙,稳稳地、缓缓地,驶过了那条由众人心意铺就的“桥”。
铁轮碾过石板的声响,混着拖拉机的轰鸣,在她听来,竟比佛堂的梵唱更撼动心弦。当她驶过水渠,再次将铁犁切入前方的荒地时,动作不再滞涩,变得流畅而坚定。
村民们没有离开,他们站在渠边,默默地看着。目光里,不再有怀疑和好奇,只剩下一种平静的认可。
夕阳西下,给荒地和劳作的人们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一大片土地已被开垦出来,翻开的泥土像黑色的波浪,孕育着未知的希望。
槿停下拖拉机,熄了火。天地间骤然安静下来。
她跳下车,走到地头。老陈头递过来一碗清水,她顿了一下,伸手接过,一饮而尽。水很甜,带着井水的清冽。
“明天,还能来吗?”老陈头小心翼翼地问。
槿看着眼前这片被汗水浸润的土地,又回头望了望西边坡上那座孤零零的小院。佛堂的长明灯,该点亮了。
“来。”她只说了一个字。
她转身,朝着小院的方向走去。身后的喧闹与人气渐渐远去,前方的孤独与清净正在等待。
但这一次,她感到有些不同。那份隔绝内外的结界依然在,只是,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坚硬了。
今夜,她依然是那个渡化幽魂的幽冥使者。但今日白昼,她仿佛也被这片土地和那些质朴的人们,轻轻地“渡”了一下。
槐树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她知道,佛堂的灯还暗着,正等她回去点燃。而村庄的灯火,在她身后,次第亮起,温暖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