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坐在窗前,指尖的炭笔在雪白画纸上沙沙作响,勾勒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的轮廓。暮色四合,天光渐隐,这是她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宁静,安然。她的院子坐落在村子的最边缘,再往外,便是绵延的田野和远处墨色的山峦。这里人迹罕至,正好符合她喜静的性子。
在世人眼中,槿是个有些孤僻的平庸作家兼画师,靠给一些不入流的杂志写点怪谈杂文、配些插画勉强维生。没人知道,她那看似平淡无奇的生活背后,隐藏着另一个身份——幽冥的梦魇使者。
梦魇,并非制造噩梦,而是在梦境与现实的缝隙间巡行,梳理那些因执念、恐惧或意外而滞留在人间的残梦与游丝,维护两界之间微妙的平衡。这份职责,源于一份百年前的约定。具体细节早已模糊在漫长的时光里,她只知道自己承接了它,并需履行至下一个百年之期的到来。那时,或许会有新的变数,但此刻,距离约定之期尚有二十余载。
然而,近来的事件,却明显不对劲了。
最先察觉到的是“磁场”的混乱。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磁场,而是维系天地秩序、阴阳平衡的一种无形脉络。作为梦魇使者,槿对这种脉络的波动尤为敏感。近几个月,她感觉周遭的“气”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不断,且愈发剧烈。这种混乱,正在渗透进现实。
网络上,各种“未解之谜”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数量远超以往。不再是模糊不清的UFo照片或牵强附会的水怪视频,而是一些……更接近本质的东西。有人拍到了云层中蜿蜒而过的巨大修长身影,鳞甲在阳光下闪烁着非金属的光泽;有人捕捉到夜间山林上空,有散发着微光、形态奇异的生物飞掠而过,速度惊人。
龙族,还有那些借人间历劫、锤炼心性的妖族,他们本应隐形于世,遵循着严格的戒律,不轻易显露真身。如今,却像是集体失去了某种遮蔽,频频暴露在凡人的镜头之下。尽管官方和主流媒体一如既往地斥之为谣言或特效,但民众口耳相传,眼中闪烁着的不再全然是怀疑,而是一种混合了兴奋、恐惧与笃定的复杂光芒。
更让槿忧心的是,那原本只在特定圈层隐秘流传的“百年之约”,不知何时,也成了普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街头巷尾,网络论坛,常有人煞有介事地讨论着某个“大时代”的来临,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身参与过上一次的约定似的。这种过度的解读,带着猎奇和盲从,在她听来,无异于对古老秩序的亵渎和干扰。
天空也不再安分。极光出现在不应出现的纬度,霞光呈现出诡异的色彩和形状,偶尔甚至能看到海市蜃楼般的亭台楼阁倒悬天际。于是,各路“神仙”纷纷下山,“大师”层出不穷。五花八门的门派、教派、灵修组织如杂草般蔓生,个个声称自己掌握了宇宙真理、天道运行之秘,对着异象高谈阔论,吸纳信众,搅得一片乌烟瘴气。
幽冥也受到了波及。槿在履行梦魇职责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冥土深处的躁动。轮回的秩序似乎出现了滞涩,一些本该顺利往生的魂魄徘徊在黄泉路口,茫然无措。而最让她心惊的一次经历,是她在观察星象时——这是她感知两界平衡的另一种方式——竟恍惚间看到那艘本应在特定时辰、特定维度悄然航行的“送子船”,在虚无的星河间漫无目的地飘荡,船上承载的等待投入新生命的灵光点点闪烁,却无人接收,无处可去。那一刻,一股寒意从她的脊椎窜上。
“倒反天罡……”槿搁下炭笔,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星辰,喃喃自语。这一切,都不循天道,不遵人道,秩序正在崩塌,界限正在模糊。
她想起前几天在幽冥交接任务时,听到的同僚间的低语。说是人界的科学家,在距离地下七百多米深的某处粒子对撞机隧道里,在一次极高能量的碰撞实验后,于精密的探测器中,捕获到了一段异常稳定的、拥有独立意识场的能量团。经过一些不为外人道的方法“沟通”,他们惊恐又兴奋地确认,那是一个完整的、强大的“魂魄”。不是传说,不是迷信,而是被他们的科学仪器“证实”并“拘禁”了的实体。
这个消息在幽冥高层引起了轩然大波。魂魄,尤其是强大的魂魄,是轮回的重要资源,也是维持幽冥力量平衡的基石之一。被凡人以这种方式“抓获”、“研究”,这是亘古未有之事,是对幽冥权威的赤裸挑战,也进一步加剧了阴阳两界的混乱。
槿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她只是个平庸的梦魇使者,职责是梳理梦境残渣,并非处理这种涉及两界秩序的大动荡。可身处旋涡之中,她又如何能真正置身事外?这份担忧,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口。
她起身,走到院中。夜风微凉,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仰头望去,星空依旧璀璨,但在她的眼中,那每一点星光背后,都似乎隐藏着不安的躁动。她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气”流,此刻,那些原本应如涓涓细流般有序运行的能量丝线,正相互纠缠、冲撞,形成一片混沌的网络。
“吱呀——”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进来,是只通体漆黑的小猫,只有四只爪子雪白,像是戴了白手套。它叫墨灵,是槿的伙伴,也是她与幽冥某些底层信息网络沟通的小小媒介。
“回来了?”槿轻声问。
墨灵灵巧地跳进来,蹭了蹭她的裤脚,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抬起琥珀色的眼睛,,声音却带着一丝急迫:“槿听懂了它的语言。墨灵在描述一个场景,“村东头那个总爱熬夜打游戏的小子,昨晚做梦,梦到一条银龙在他家屋顶盘旋,还跟他说话了!”
槿眉头一皱:“说了什么?”
“说……‘时候将至,旧约已朽,新序当立’。”墨灵舔了舔爪子,“那小子醒来后兴奋得不得了,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已经把梦发到网上去了,现在下面一堆人讨论,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根据他的话,编出了一套新的‘预言’。”
又是过度解读。槿感到一阵无力。龙族入梦,这本是极其罕见之事,如今却发生在了一个普通青年身上,还传递了如此模糊却又引人遐想的信息。这无异于往已经沸腾的油锅里又泼了一瓢水。
“还有,”墨灵继续汇报,“我回来的时候,感觉到村子周围的‘磁场’又混乱了几分。有几个刚从城里回来的年轻人,身上带着很重的‘杂气’,估计是接触了那些新兴的‘门派’,学了点似是而非的吐纳法门。”
磁场,是分隔凡人聚居地与山林精怪、以及某些不稳定空间缝隙的无形屏障。磁场混乱,意味着寻常之地也不再安全,可能会有不该出现的东西溜进来。
槿沉默地走回屋里,点亮了书桌上的旧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她摊开的画稿,那上面除了老槐树,还有她无意识勾勒出的、在云中若隐若现的龙影,以及天空中扭曲的光斑。
她拿起笔,试图继续创作她那本销量惨淡的志怪小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脑海里充斥着的,是网络上喧嚣的未解之谜,是天空中异常的光影,是科学家实验室里被禁锢的魂魄,是送子船孤独飘荡的影子,是龙族那石破天惊的梦呓……
她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这世间的混乱,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而幽冥内部,似乎也并未拿出有效的应对措施。百年之约未至,变数却已提前登场。她这个小小的、平庸的梦魇使者,该何去何从?
夜深了,槿却毫无睡意。她推开画稿,取出一张空白的宣纸,研墨,提笔。她不是决策者,也不是强大的修行者,她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用她的方式,记录下这一切。
笔尖蘸饱了浓墨,落在纸上,却不是文字,也不是具体的形象。她开始描绘那些混乱的“磁场”,那些纠缠的能量丝线,那些在常人不可见的维度里肆虐的、无序的力。她的画不再是写实,而是充满了抽象的、扭曲的、仿佛蕴含着巨大能量和不安的笔触。
她画下了那艘无人接收的送子船,孤零零地漂荡在由墨色渲染出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星河旋涡中。她画下了地下深处,被冰冷的科学仪器发出的光束禁锢着的、哀嚎挣扎的魂影。她画下了云中探出的龙首,眼神不再是传说中的威严神圣,而是带着一种焦灼和……迷茫。
她画得专注,仿佛要将内心所有的忧虑和感知,都倾泻在这方寸画纸之上。墨丸安静地蹲在一旁,看着主人笔下流淌出的、令人心悸的景象,琥珀色的眼睛里也充满了凝重。
不知不觉,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槿放下笔,看着桌上那幅充满了混乱、压抑却又隐含着某种巨大变动张力的画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画成之时,她隐约感觉到,周围那无所不在的、混乱的“磁场”,似乎以她的小院为中心,被稍稍梳理开了一点点,一丝微不可察的秩序,短暂地重现。
她怔住了。难道她的画,她的记录,本身也是一种梳理?一种对混乱的对抗和安抚?
这个发现让她心中微动。或许,她并非完全无能为力。作为梦魇使者,她连接着梦境与现实,感知着秩序的脉络。她的笔,她的画,或许能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这日益混乱的“场”。
窗外,晨曦微露,但天空的一角,却又泛起了一种不正常的、瑰丽却诡异的紫红色。
混乱仍在继续,百年之约的阴影提前笼罩。但在这个处于村落边缘的小院里,平庸的作家兼画师,幽冥的梦靥使者槿,找到了她面对这场席卷天地人冥四界风暴的、独属于自己的方式。
她知道,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科学家们不会停止对魂魄的研究,网络上的谣传只会愈演愈烈,龙族和妖族或许会有更惊人的举动,那些新兴的门派可能会酿出更大的祸端,幽冥的混乱也需要平息,而那艘无人接收的送子船,更是牵扯到无数等待降生的灵魂……
她的担忧丝毫未减,但此刻,这份担忧化作了笔尖的力量。
她铺开了新的画纸。
风暴已至,而她,选择提笔入局。这幽冥之职赋予她的新课题,她将用她的方式,徐徐展开,记录这序乱之始,或许,也试图在这混沌中,寻回一丝天道与人道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