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最东头,挨着那片老槐树林,有一座孤零零的瓦房小院。村里人提起住在里面的女人槿,多半会摇摇头,带着一种混合了轻微怜悯与疏远的神情,说:“哦,槿姑娘啊,是个……搞艺术的。”
“搞艺术”在这里,约等于“不务正业”和“有点古怪”。她写得那些字,登在没什么人看的报纸角落,换不了几个钱;她画得那些画,色彩浓烈得吓人,线条也扭曲,村里没人觉得好看。于是,在众人眼中,槿便成了“平庸”且“孤僻”的代名词。她仿佛天生就该是这村庄边缘的一道影子,安静,单薄,与世无争。
只有槿自己知道,这看似平庸的日常,是她庞大而隐秘职责的绝佳伪装。她是幽冥使者,也是梦魇使者。写作与绘画,从不是心血来潮的创作,而是维系两个世界平衡的必要工作。
夜深了。
小院里最后一点昏黄的灯光也熄灭了。月光透过老旧的木格窗棂,在泥土地上投下破碎的清辉。槿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平稳,仿佛已沉入梦乡。
但她的意识,却像一枚投入深海的探测器,正脱离这具名为“槿”的躯壳,向着无边无际的灵性维度下潜、扩散。
首先涌入感知的,是村庄本身微弱的气息。沉睡的呼吸,孩童的梦呓,老人浑浊的咳嗽,还有牲畜在圈里不安的躁动。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如同夜曲的低音部。紧接着,更远处,城市方向传来的、庞杂而喧嚣的集体意识流,像浑浊的浪潮般拍打着她的感知边界——那里充满了焦虑、欲望、对未来的不确定,以及一种……对钢铁与能量的盲目狂热。
今晚,她的任务是引渡一个迷失的魂灵。村西头刚刚过世的张木匠,一辈子老实巴交,却因牵挂城里打工的儿子,一口怨气堵在心口,魂魄迟迟不肯离去,在他那间充满刨花香气的老屋里盘桓,搅得家宅不宁。
槿的灵体无声无息地飘入张木匠的屋子。老人的魂魄蜷缩在墙角,散发着浑浊的、黄色的光晕,那是执念的颜色。他嘴里反复念叨着儿子的乳名,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
“该上路了。”槿的声音在灵性层面回荡,不带丝毫情感,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她伸出手指,指尖凝聚着一点清冷的光,轻轻点向那团黄色的光晕。光芒流转,如同温柔的梳子,梳理着老人混乱的思绪,将他关于儿子的担忧、对尘世的留恋,一丝丝抽离、抚平。
这个过程本该纯粹而专注。但今晚,异样的干扰出现了。
就在她引导张木匠的魂魄走向归宿之径时,一片极其不协调的“碎片”猛地撞入了她的感知。那不是亡魂的执念,也不是生者的梦境,而是一幅冰冷、清晰、充满金属质感的画面:巨大的、人形的钢铁造物,矗立在荒芜的大地上,周身覆盖着复杂的装甲,关节处发出沉闷的液压声,其庞大的阴影几乎要吞噬天空——**机甲战士**。
这画面一闪而逝,却带着强烈的“现实”烙印,让槿的灵体微微一颤,引导的光芒几乎中断。
她强行稳定心神,完成了对张木匠的引渡。看着那团变得纯净、温和的光晕缓缓消失在归宿之径的尽头,槿却没有感到往日的平静。
回到自己那具躺在小院床铺上的身体里,槿猛地坐起身,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窗外,天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
她走到书桌前,点燃那盏老旧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桌面上摊开的稿纸。纸上,并非小说的草稿,而是用一种极其古老、扭曲的文字记录的片段——那是张木匠魂魄消散前,最后一丝被她捕捉到的、关于“城里儿子开那种很大很吵的机器”的模糊印象。旁边,是她用铅笔快速勾勒的、一个粗糙却充满力量感的钢铁巨足,践踏大地的草图。
这不是创作,这是**记录**,是**档案**。
她推开稿纸,露出下面一份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有些皱巴巴的科技杂志。封面正是那威武的机甲战士,标题醒目得刺眼:**“南天门计划:从神话到现实!”** 内页里,还有关于“核裂变新能源突破”、“世纪种子库应对全球危机”的报道。
这些词汇,连同她梦中反复出现的、那些尾部喷吐着幽蓝光焰的冰冷飞行器(她称之为“不明飞行物”),像一块块坚硬的、棱角分明的拼图,强行塞入她古老而柔软的认知框架中。
纯粹的、按部就班的引渡与守护日子,正在崩塌。
作为梦魇使者,她最近潜入生者梦境时,发现越来越多的噩梦不再源于个人内心的恐惧,而是被这些宏大的、充满科技感的恐怖意象所“污染”。有人梦见被机甲追捕,有人梦见城市在核爆中化为灰烬,有人梦见冰冷的异星探测器降临……这些集体性的恐慌,正在梦境维度凝聚成一股危险的暗流,需要她花费更多的力量去抚平、去疏导。
而作为幽冥使者,她开始本能地思考那些前所未有的挑战:
如果,死在机甲驾驶舱里的战士,他的意识与机甲的人工智能深度融合,甚至被AI备份、重构,那么,她需要引渡的,是那个残存的人类意识,还是那个诞生了自我认知的AI程序?它们算是一种新的“灵魂”吗?归宿之地又在哪里?数据海洋的深处,是否存在新的“冥河”?
如果,“南天门”真的打开了某种维度,引来了她梦中那些毫无生命波动的飞行器,其内的“存在”是否拥有灵魂?它们的“死亡”是否需要幽冥使者介入?还是说,那将是一种全新的、完全未知的“寂灭”过程?
如果,核裂变的灾难爆发,或者为争夺“世纪种子”的战争打响,瞬间产生的亿万亡魂,将以何种强度冲击幽冥的秩序?那不再是零星的引渡,而是可能淹没一切、导致系统崩溃的洪流。
“指令……为何还不来?”她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喃喃自语。她多次尝试以灵觉连接幽冥上层,寻求指引,但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片深沉的、毫无波澜的静默。这静默,比任何明确的警告更让她不安。是管理层也陷入了分歧?是旧有的规则已经无法应对这剧变的前奏?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预示着使者们必须开始独立思考、独自面对的时代,已经来临?
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感包裹着她。幽冥的职责是应对死亡,是处理“过去”与“终结”。但这些来自人类世界的喧嚣,全部指向“未来”,指向一种狂飙猛进的、可能走向无数种终局的“可能性”。这种不确定性,让她无所适从。
她走到画架前,掀开盖布。画布上,是一幅未完成的油画。底色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象征虚无与未知的漆黑。中央,是用冷色调精心描绘的、那艘梦中飞行器的轮廓,金属的冰冷质感被渲染得淋漓尽致。但在这飞行器的周围,她开始用极细的笔触,勾勒一些并非科技线条的图案——那是幽冥的符文,梦魇的烙印。她在尝试推演,当科技造物与幽冥规则、梦境维度碰撞时,会产生怎样的“界面效应”?
画笔蘸取名为“群青”的颜料,那颜色深得像宇宙的背景。她开始在飞行器下方,画上一片微小的、散发着莹莹绿光的……**种子**。那是“世纪种子”的象征,代表着生命在最极端环境下的坚守。她不确定为何要将它们画在一起,只是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三者——冰冷的异星造物(UFo\/机甲)、守护生命的古老契约(种子库)、以及她所代表的幽冥与梦境法则,必将产生深刻的交集。
阳光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小院。村庄苏醒了,鸡鸣犬吠,炊烟袅袅,充满了尘世的烟火气。
槿放下画笔,看着画布上那幅愈发诡异、充满象征意义的图景。她的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坚定。既然指令迟迟不来,那么,守护的职责,便由她自己来重新定义。
她这个居住在村庄边缘的、“平庸”的作家兼画师,必须用自己的方式,提前绘制一份属于新时代的“应急预案”。写作,是记录变化的档案;绘画,是推演未来的沙盘。
在这个平凡的小院里,一场针对即将到来的、不再纯粹的风暴的准备工作,正在无声而紧张地进行着。槿知道,当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机械亡魂”或者“异星梦魇”出现时,就是她这份独自准备的“预案”接受检验的时刻。
而那时刻,似乎正加速逼近。她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弦音,来自未来,也来自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感知到的、自身职责即将到来的嬗变。纯粹的年代结束了,但守护,必须以新的形式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