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都说,槿的屋子不吉利,建在村最边缘,紧挨着那片终年弥漫着若有若无灰雾的老林子。所以槿独居在那里,无人打扰,也无人敢亲近。只有槿自己知道,这位置正合适。因为她是幽冥的使者,也是梦魇的牧人。她的工作,便是引渡那些徘徊的亡魂,安抚那些狂暴的噩梦。
她的世界,一半是现实的寂静,一半是梦境的喧嚣。
这个夜晚,她处理完一个尤其纠缠的噩梦碎片后,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归清醒的意识,而是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空旷之地。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公交发车场。天色是永恒的、沉闷的黎明前时分,没有太阳,也没有星辰,只有一种均匀的、灰蒙蒙的光,将一切都笼罩在寂静里。无数辆公交车静静地停泊着,如同休憩的兽群,线条硬朗,颜色是统一的、洗旧了的暗色。
万籁俱寂。没有引擎的轰鸣,没有人员的喧哗,只有风穿过庞大车体缝隙时发出的微弱呜咽。
槿站在场地中央,内心奇异地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她熟悉这种氛围,这是介于“已发生”与“未开始”之间的缝隙,是灵魂中转之地。她知道自己正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梦境里,并且,她是在“送别”。
她的目光被不远处一辆即将发车的公交车吸引。那是首班车。一个男人正靠在车旁,似乎在做着最后的出发准备。他背对着她,但槿感到一种熟悉的亲密,仿佛那是她认识了很久,却许久未见的人。
他转过身,槿看到了他的脸,面容有些模糊,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但那双眼睛很清晰,沉静而温和。他穿着深色的司机制服,肩膀上,从解开的领口和短袖袖口边缘,蔓延出浓艳的、复杂的红色圆形花纹,像某种古老的图腾,又像燃烧的火焰烙印在皮肤上。
槿走了过去。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要走了?”槿听见自己问。
男人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与决然。
槿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肩膀上的纹身。指尖传来的触感并非预期的皮肤温热,而是一种微凉的、带着细微凹凸的质感,仿佛在触摸一段被封存的、激烈燃烧过的历史。那些红色的圆形,在她指尖下似乎有脉搏在轻微跳动。
“疼吗?”她轻声问。
男人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没有更多言语。车身上已经坐满了“乘客”。那些身影影影绰绰,隔着模糊的车窗,看不清具体的面容,只能感觉到一种“满员”的、即将启程的滞重感。他们都很安静,等待着。
槿知道,时候到了。她后退几步,站在了车下,与男人隔着几步之遥。他是这辆车的司机,这是他自己的车,载着他的“乘客”,奔赴他们该去的远方。
男人最后深深地看了槿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他利落地转身上车,关上了车门。厚重的气动门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引擎启动,低沉而平稳,在这死寂的发车场里显得格外清晰。车头灯骤然亮起,两道昏黄的光柱刺破了灰蒙蒙的空气。
公交车缓缓起步,平稳地驶离了站台,沿着一条看不见的、注定好的路线,驶向发车场出口那片更浓的雾气之中。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着那辆载着她亲密之人的首班车,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内心,依旧没有波澜。只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巨大的空寂。
***
槿在自家那张老旧的木床上醒来。窗外,天光未亮,村子里传来第一声鸡鸣。枕边,一片冰凉。她抬手摸了摸脸颊,是干的。
但那种送别的感觉,如此真实,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向那片紧挨着屋子的老林子。灰雾依旧,但在她眼中,那雾气似乎与梦境里的发车场有了某种重叠。
作为幽冥与梦魇的使者,她见过太多不舍的亡魂,处理过太多因执念而扭曲的噩梦。她早已习惯了分离。可这个梦不同。梦里的男人,他肩上的纹身,那种默契的、无需言语的告别……都指向一个她或许认识,或许与她职责相关,却暂时想不起来的存在。
日子依旧流淌。槿依旧在夜晚潜入他人的梦境,梳理那些混乱的思绪,引导迷途的亡魂。但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中,搜寻关于红色圆形纹身、关于公交车发车场的线索。
她安抚过一个溺死在恐惧中的孩童噩梦,那孩子的恐惧源头,是一个身上有“红圈圈”的阴影;她引渡过一个在战场徘徊多年的老兵亡魂,那亡魂残存的记忆里,有辆永远开不回来的军车,车身上似乎有类似的标记。这些碎片星星点点,却拼凑不出全貌。
直到一个月圆之夜。
槿在处理一个尤其强大的、几乎要吞噬宿主精神的梦魇时,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梦魇的核心,是一片燃烧的废墟,而在废墟中央,矗立着一辆布满弹孔、却依旧试图前行的公交车幻影。在公交车扭曲的车门上,她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用暗红色能量勾勒出的圆形图案。
一瞬间,梦境里的画面清晰起来——那个司机男人,他肩上的纹身,并非装饰,而是……契约?是烙印?是某种为了承担巨大职责而付出的代价印记?
她动用使者的力量,强行净化了那个梦魇。在梦魇消散的最后一刻,一段破碎的记忆信息流涌入她的意识。
那是一个守护者的形象。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神只或英雄,而是一个自愿与“规则”签订契约的灵魂。他成为了一名“摆渡人”,负责将那些因非正常原因死亡、数量巨大且怨气纠缠的亡魂群体(一辆辆“满载的公交车”),安全、准时地送往冥府的初始站台——那个巨大的发车场。他肩上的红色圆形花纹,是“群体引渡契约”的显化,每一个圆圈,都可能代表着他成功引渡的一批灵魂,或者说,一份沉甸甸的功德与负担。他驾驶的,是他用自己的灵魂力量与功绩构筑的“魂舆”。
而首班车,意味着他接到了一个极其重要、必须优先开启的新任务。一次规模空前的引渡。
梦境中的送别,是她,作为与他职责相关的同行(幽冥使者),在他开启一段漫长而危险的新航程前,一次无意识的、在灵境层面的见证与告别。抚摸纹身,是感知他的职责与付出;内心平静,是因为理解并尊重这神圣的使命。
他想让她记住的,或许不是他个人,而是他所代表的这种“肩负职责、孤独前行”的宿命。他们,本质上是同类。
***
又是一个夜晚。槿主动进入了深层冥想,再次来到了那个灰蒙蒙的发车场。
这里依旧空旷寂静。但这一次,她不再是偶然闯入的送行者。
她走到当初那辆首班车停泊的位置,静静地站着。她能感觉到,在这片土地的深处,延伸着无数条无形的轨道,连接着生与死的边界,连接着无数悲伤、恐惧、释然与希望的终点站。
她抬起手,并非抚摸什么,而是轻轻按在自己的左肩。指尖微光凝聚,一个淡淡的、由银色光尘构成的、简单的圆形轮廓,在她肩头的衣物上若隐若现,随即又隐没下去。
她或许不会驾驶公交车,但她有自己的方式,在这片广袤的幽冥与梦境之域,履行她的职责。
远处,似乎有汽笛声(亦或是风声?)悠长地传来。
槿转过身,不再看向那空无一车的远方。她的身影在发车场的薄雾中渐渐淡去。
她知道,她也有她该去的地方。她的“村子边缘”,她的寂静屋宅,就是她在现实世界的站台。而那个肩扛红色纹身的司机,正在属于他的那条既定的轨道上,平稳行驶。
他们各自奔赴,各自守望,在这生与死、梦与醒的巨大循环里,履行着沉默的契约。
这,便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们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