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指尖拂过窗台上那盆茉莉,花瓣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她是梦魇使者,居住在村子最边缘的老院里,白天过普通人的生活,夜晚穿梭于人类的梦境,梳理那些纠缠的梦魇。
村里的孩子们偶尔会偷看她的小院,传说她是女巫,是鬼怪。槿从不辩解,百年来早已习惯。她的职责是守护梦境与现实的边界,至于人类的恐惧与猜疑,不过是这漫长职责里微不足道的点缀。
今夜无眠。槿披上那件穿了不知多少年的暗纹黑袍,准备开始巡梦。就在此时,一阵异常的梦境波动传来——不是来自任何村民,而是直接冲她而来。
槿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置身于一片朦胧梦境中。眼前是一座古桥,石阶湿润,桥下流水潺潺。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男子站在桥头,高高瘦瘦,面容清瘦,像个读书人。
“槿儿我终于找到你了。”男子直视着槿,声音像是穿越了千山万水般疲惫。
槿皱眉。这不是普通的梦境入侵,这个男子的灵魂带着不该存在于现世的古老气息。她作为梦魇使者的本能让她警觉:有什么东西打破了轮回的规则。
“你认错人了。”槿冷冷道,准备挥袖驱散这个违规的梦境。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男子轻声吟道。
诗句出口的瞬间,槿的指尖微微颤抖。某种深埋的记忆被触动,但她立刻压制下去。
“离开我的梦境,否则我将你从轮回中抹除。”槿警告道。
男子苦笑:“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找了你七世,不差这一时。”
槿不再多言,挥手间,梦境瓦解。
回到自己的小院,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槿煮了茶,坐在那把明式圈椅上,试图理清思绪。那个灰袍男子的灵魂给她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在很久以前。
这不是好兆头。梦魇使者本不该对任何人类的灵魂产生熟悉感。
几天后,槿再次感应到那个灵魂的入侵。这一次的梦境截然不同——炮火连天,战壕泥泞。一个穿着破旧军装的中年男子靠在壕沟边,身体破碎,生命正从他体内流逝。
在梦中,槿不受控制地走向他,捧起他的脸:“我知道是你,我认得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槿震惊地意识到——这不是梦魇使者在说话,而是她灵魂深处另一个自己在苏醒。
男子慢慢合上眼睛,用尽最后力气说道:“这次我先走了,下次,下次一定是我找到你。”
槿从梦中惊醒,汗湿重衣。这不是普通的梦境入侵,这是记忆——她自己的记忆。
恐慌攫住了她。数百年来作为梦境守护者的身份认同开始崩塌。她是谁?真的是天生的梦魇使者吗?
她开始翻看那些被封存的古老卷轴——梦魇使者一族的禁忌档案。
真相藏在最隐蔽的角落:极少数梦魇使者确实由人类转化而来,通常是那些在轮回中迷失太深、无法正常转世的灵魂,被强制转化为守护者,以切断他们与前世的联系。
而转化过程,会抹去所有作为人类的记忆。
槿的手颤抖着。那个寻魂者,那个穿越多个朝代寻找爱人的灵魂,寻找的是她。
月光下,她独自站在院中,感受着数百年来第一次真正的恐惧。恐惧不是源于未知,而是源于逐渐浮现的已知。
第二天夜里,她主动构筑了一个梦境——安静的庭院,有竹有荷,然后召唤了那个灵魂。
他出现了,还是那身灰袍,但比之前更加透明——连续穿越梦境消耗了他的灵魂能量。
“你记得了吗?”他问,眼中有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槿摇头:“我不记得你。但我梦到了一些片段。”
他苦笑:“那就够了。对我来说,几世的寻找,能换回你一点记忆,也够了。”
“你是谁?”
“苏砚。你的丈夫,在三世之前。”他说,“那时你是刺绣名手林槿,我是画师苏砚。我们约定,不论轮回多少次,都要找到彼此。”
槿沉默良久:“我是梦魇使者,守护轮回平衡是我的职责。你这样做,是在破坏规则。”
“规则?”苏砚笑了,那笑容苍凉,“爱不遵守任何规则,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把你变成守护者,槿——或者我该叫你槿儿?他们切断了你与轮回的联系,这样我就永远找不到你了。”
“他们?”
“更高的存在,轮回的守护者。”苏砚向前一步,“那一世我作为军人死去后,被告知真相:你因为与我的约定太过执着,已经无法正常轮回,将被转化为梦魇使者,忘记一切。而我,将被允许带着记忆轮回,直到放弃寻找你为止。”
槿感到一阵眩晕。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一直扞卫的规则,正是拆散他们的元凶。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快没有时间了。”苏砚的身影开始闪烁,“连续闯入梦境消耗了我的灵魂本质,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相见。我只是想亲口告诉你真相——你没有被遗忘,槿。这几百年来,你一直被寻找,被记忆,被爱着。”
槿伸手,想抓住他逐渐消散的身影,但作为梦靥使子的本能却在警告她:他在说谎,这是个陷阱,寻魂者最擅长的就是编造故事来获取同情。
两种力量在她体内拉扯。
“证明它。”她最终说,“给我无法反驳的证据。”
苏砚的身影已几乎透明,但他微笑着,完整地吟出了那首诗:“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松影一庭唯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这是你我在梅树下共同写就的,只有我们懂的诗。”
诗句出口的瞬间,槿的脑海中闪过清晰的画面:她与苏砚并肩坐在梅树下,他刚写完这首诗,笑着说:“这是为我们写的,槿儿,我们的诗。”
记忆如潮水涌来,淹没了她作为梦魇使者数百年的身份。槿跌坐在地,泪水无声滑落。
“我想起来了,苏砚。全部想起来了。”
但他已经几乎看不见,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作为梦魇使者,槿知道如何挽救一个消散的灵魂——以自己的一部分本质为代价。这违反所有规则,意味着背叛她的职责。
她没有犹豫。
伸手触碰那即将消失的轮廓,槿将自己作为梦魇使者的本源能量渡给了他。苏砚的身影重新凝聚,而槿感到一阵虚弱——她正在从梦魇使者变回普通灵魂。
“你做了什么?”苏砚震惊地问。
“选择了另一边。”槿微笑,数百年来第一次真心的微笑,“现在,我们都在规则之外了。”
梦境开始崩塌,但这次不同,槿能感觉到更高层次的力量正在注意到他们的违规。轮回的守护者不会容忍这种挑衅。
“他们会分开我们,永久地。”苏砚紧握她的手。
“那就让他们试试。”槿看着他的眼睛,“这次,我会记得你。无论他们把我变成什么,我都会记得。如果再次失散,就换我去找你。”
在梦境完全瓦解前,他们短暂相拥,如同跨越数百年的约定终于实现。
第二天清晨,槿在自己的小院中醒来,虚弱但平静。院中的茉莉开得正好,晨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知道惩罚迟早会来,但在那之前,她已做出选择。
夜晚,她不再以梦魇使者的身份巡梦,而是作为寻找者,构筑了一个又一个梦境,在其中寻找那个清瘦的身影。
在无数交织的梦境中,她开始吟诵那首只有他们懂的诗: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松影一庭只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这一次,换她来寻找。在规则之外,在轮回之间,在所有的梦境深处。
而某个梦境中,总会有一个声音回应她的呼唤:
“槿儿,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