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最边缘,靠近那片据说走进去就容易迷失的老树林,有一处独门独院的院落。院子的主人是个年轻女子,名叫槿。村里人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
槿平日里靠写写文章画个插画为生,是个作家兼画师,但说实话,在旁人眼里。她的画,多是些朦胧的山野、扭曲的树干或是辨不清面目的飞鸟,谈不上什么技法,更不入世人眼。但不影响槿的发表总有些抽象派能恭敬地买走一两幅画或一卷手稿,留下些微薄的银钱,足够她维持最简朴的生计。
但槿最引人注目的,或者说最让村人感到不安的,是她的模样。她来了多少年?五年?八年?或许更久?谁也说不清,只记得她初来时便是这副样子,如今依旧如此。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眉目舒展,带着一种与这个喧嚣时代格格不入的古典韵味,像是从古画上走下来的人。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了,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最奇的是她的头发,乌黑如瀑,长得异乎寻常的快。每月朔望之交,人们总能看见她坐在院中那棵老梅树下,用一把旧木梳,耐心梳理那几乎要垂到地面的长发,然后她会剪下长长的一截,仔细包好。有人好奇问起,她只淡淡一笑,说:“长得太快,累赘,剪了干净。”至于剪下的头发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然而,真正让村民们本能地与她保持距离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极黑,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又像是无星的夜空,凝视久了,会让人觉得魂魄都要被吸进去。细心的人会恍惚觉得,那深渊里似乎藏着些什么,不是实物,而是某种缥缈的、跃动的、难以名状的灵物在游弋。加之她周身总是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看似纤细柔弱,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偶尔流露出的沉静与笃定,又让人觉得她体内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力量,浑厚如山岳。这种矛盾感使得大人们告诫孩童莫要靠近那院子,连最淘气的孩子,经过那片区域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噤声快行。
槿的日常,简单到近乎刻板,如同出家的僧侣持守着清规戒律。清晨,她会在院中面对初升的太阳静坐,诵经。上午,读书或作画;午后,打理她那生机盎然的绿植;黄昏时分,则会沿着树林边缘散步,无论晴雨,从不间断。她的生活没有丝毫娱乐,没有访客,也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就像藏经阁里那位无人知晓的扫地僧,经年累月地做着看似相同、微不足道的小事,看不见任何功绩,却仿佛深藏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功与名。
他们不知道,槿的“工作”,在日落后,在梦乡里,在常人看不见的“暗冥”之中。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槿的小屋内灯火阑珊。她端坐在灯下,在一张特制的、泛着微光的宣纸上,以指尖为笔,蘸着一种用特殊草药和矿物调制的、近乎透明的墨,绘制着玄奥的符文。那不是给人看的画,而是接引的“路引”,安抚的“安魂咒”。
她是幽冥的使者,也是梦魇的驱散者。
当那些在世间迷途、徘徊不去的魂魄,因执念或恐惧而无法顺利往生时,当生者被深重的噩梦纠缠,魂魄将散时,槿便能感知到。她的职责,便是在那暗冥的边界,引导前者走向应去的归途,为后者稳固心神,驱散阴霾。她就像一盏暗夜中的孤灯,光芒虽不耀眼,却能为那些在无边黑暗中迷失的“旅人”照亮一线前路。
这命运不知源于何时,也不知是何人赐予。槿从不追问,她只是接受了它,如同接受呼吸一般自然。她只知道,这是她的“命”,而她需要做的,便是持戒精进,不断提升自己的修为,以便能更好地利益那些受苦的众生。这持戒,并非宗教的仪轨,而是一种内心的法则,是对自身力量的约束,也是对那份沉重责任的敬畏。
——这一夜,槿感到了不同寻常的扰动。
小院的结界外中有一种粘稠的怨愤之气隐隐传来。同时,梦境之中有被追逐的恐惧波纹。这不是寻常的游魂或简单的梦魇,而是带着强烈恶意的存在,
槿放下手中即将完成的路引,走到窗边,望向漆黑的夜空。她的眼眸比夜色更沉,深渊中的灵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躁动。她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恐惧,而是怜悯。生出如此怨念,其本身生前也必是极苦的吧。
她重新坐回灯下,并未采取激烈的行动。而是取出一小段平日收集的、带有清净气息的老沉香,削成细小的木屑,混合着特制的药粉,放入一个小香炉中点燃。一缕极淡、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清冷沉香,无声无息地弥散开去,融入夜色。这香气,能暂时安定那些被噩梦惊扰的生魂,筑起一道脆弱的屏障。
然后,她闭上眼,意识沉入那片常人无法触及的领域。在那里,她“看”到了那股怨气的源头——一个溺死不久的青年魂魄,被自身的愤怒、不甘和对人世的眷恋扭曲,化作了水鬼般的恶灵,正试图将生人拖入它的痛苦深渊,以此作为存在的凭依。
槿的意念如温和的水流,缓缓靠近那团狂暴的能量。“止息吧,”她的意念传递过去,没有斥责,只有理解,“你的苦,我知。但此路不通,只会增添新的苦孽。”
那恶灵咆哮着扑来,带着河底的淤泥和冰寒的怨气。槿周身那看似柔弱的气息骤然变得浑厚,如同一道无形的墙壁,将冲击化解于无形。她没有反击,只是稳固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灯塔,任凭风浪冲击,光芒始终不灭。她眼中深渊里的灵物悄然浮现,在她周围形成一圈柔和的光晕,净化着侵袭而来的负面能量。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发生在现实与虚幻的夹缝。槿一遍又一遍地用她平静而强大的意念冲刷着恶灵的怨念,如同水滴石穿。她向它展示生命中原曾有过的温暖阳光,母亲呼唤的慈爱,流水拂过指尖的清凉……那些被怨恨掩盖的美好记忆。
渐渐地,恶灵的咆哮变成了呜咽,狂暴的能量开始松动。槿伸出手——并非实体的手,而是纯粹精神力的凝聚——指尖浮现出一盏由她发丝和心意编织成的微光小灯。
“跟着光走,”她的意念温柔而坚定,“放下执念,方得解脱。前方的路,不再黑暗与冰冷。”
那恶灵残余的意识怔怔地“看”着那盏灯,犹豫了片刻,最终,那被怨怒充斥的形体渐渐消散,化为一缕轻烟,依依不舍地、却也如释重负地,向着小灯指引的远方飘去。同时被噩梦纠缠的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在睡梦中皱紧的眉头缓缓舒展开,陷入了沉静的睡眠。
槿睁开眼,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了一下。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一些,但眼神依旧深邃平静。她走到院中,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她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白昼来临,槿又变回了那个住在村边、画技平庸、行为有些古怪的年轻画师。她照常打扫庭院,梳洗那已悄然长了一小截的黑发,开始新一天的“平庸”生活。
有早起的村民路过她的院子,看见她正给那些知名不知名的花草浇水,阳光下,她的侧脸安静柔和,与世间任何一个寻常女子并无不同。村民加快脚步走开了,心中那点莫名的畏惧依旧存在。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就在刚刚过去的黑夜里,这个他们眼中古怪的女子,如同一位无声的守护者,在暗冥的边界,为他们驱散了一场近乎成形的灾厄,引导一个痛苦的灵魂走向了解脱。
槿抬起眼,望了望远处苏醒的村庄,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充满了鲜活的生机。她微微笑了笑,继续低头侍弄她的花草。这就是她的命,她接受,她持戒,她精进。只为在无尽的暗冥中,点亮那一盏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引路之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