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分不清东南西北,梦境与现实
雨声轰鸣,像是无数面战鼓在车顶擂响。槿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车窗外的世界扭曲变形,被密集的雨帘切割成模糊的色块。雨刷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嘎吱声,却始终徒劳无功,视野依旧混沌。
路面像泼了一层深色的油,湿滑得泛着幽光。车轮碾过一处看不见的积水,车身猛地一滑,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短暂失重感。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肾上腺素急剧分泌。
“这路不对劲……”她喃喃自语,声音被雨声吞没。
一种强烈的不安驱使她必须停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将车靠向路边,拉起手刹,但指尖传来的触感并未带来多少安心。她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立刻劈头盖脸地打来,瞬间湿透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她蹲在路边,眯起眼睛,试图看清路况究竟糟糕到何种程度。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沿着沥青路面的纹路急速奔涌。
就在她低头探查的瞬间,一声轻微的、几乎被暴雨声完全淹没的摩擦声响起。
是手刹滑脱的声音?
槿下意识地猛抬头,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她的车,那辆陪伴了她数年、承载了无数日常通勤和偶尔远方梦想的白色越野,正自己缓缓地、然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加速向后滑去!它像一头突然被解除了束缚的沉默巨兽,优雅又冷酷地背离她,沿着湿滑的坡道无声滑行,动作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
“不!”
槿失声惊呼,猛地站起身。
车子没有丝毫停顿,反而越来越快,汇入空无一车的雨幕中,尾灯像两颗朦胧的红瞳,闪烁了一下,便彻底消失在道路拐弯的尽头。
一瞬间的愣怔后,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槿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拔腿就追。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灌进她的衣领,脚下泥水飞溅。她拼命奔跑,呼喊声被狂风暴雨撕得粉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那抹白色始终在前方若隐若现,像一个冷酷的、移动着的终点线,但距离却无情地越拉越远。绝望像冰冷潮湿的藤蔓,从脚底滋生,一点点缠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感到一种彻底的失控,不仅是对这辆代步工具的失控,更像是对某种生活轨迹的失控——计划、秩序、安全感,正随着那辆滑走的车一同消失在这条无尽蔓延的雨路上。
跑了不知道多久,双腿早已沉重如灌铅,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痛感。终于,在道路的尽头,视野豁然开朗,一条浑浊汹涌的大河横亘在前,波涛翻滚,雨点砸在水面上激起无数白沫。
而槿的车,正孤零零地停在遥远的对岸河边。半个车身隐没在茂密的芦苇丛中,像一只搁浅的、失去了生命的巨兽,寂静得可怕。
隔着宽阔汹涌的河面,雨雾朦胧,根本看不清车的具体情况。但一种强烈的、近乎直觉的悲痛攫住了槿——
“完了,”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断言,“它肯定坏掉了,保不定已经‘保费’了……”
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她,带来一阵生理性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无助。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滑落。那不只是辆车,那是她独立生活的支柱,是朝九晚五的稳定象征,此刻却仿佛预示着她小心翼翼维护的某种平衡正在崩塌。
槿喘着粗气,双手撑住膝盖,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成线。然而,就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中,另一个声音,来自她内心深处,却异常冷静地响起:
“如果真报废了,那就换辆新的。”
这声音如此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务实。是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忽然想起一位久未联系、在附近车行做经理的老同学。或许……可以问问他?总会有办法的。
这念头像一道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光,勉强穿透了厚重的焦虑雾霭。奇怪的是,对车辆本身价值的担忧,似乎被这个想法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广泛、更令人不安的忧虑——车在失控滑行的漫长过程中,会不会撞到了什么?路边的护栏?绿化带?或者更糟,有没有可能……伤到无辜的路人或其他车辆?这种泛化的、近乎多余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她沿着泥泞的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桥梁。途中,必须穿过一座古老的庙宇。飞檐翘角在雨中静默着,红墙被洗刷得格外鲜艳,香火气被雨水彻底打湿,只剩下一片空寂。有零星的游客或路人缩在檐下,有人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对着被雨帘模糊的神像拜了拜,祈求着平安或奇迹。
槿却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没有丝毫停留,径直穿过了庙宇湿滑的门廊和庭院。她心里有种莫名的笃定:祈祷和跪拜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奇迹不会凭空降临。真正的出路在前方,在对岸,在那辆搁浅的车旁边。她必须靠自己走过去,亲眼确认,亲手处理。这种想法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隐隐透着一股力量,驱散了些许心中的迷茫。
槿找到了桥,一座简陋但结实的水泥桥。她几乎是跑着冲过了对岸,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目标明确。
河对岸的景象更为清晰。河里果然有车,但它们并非随意漂浮或沉没,而是在穿着醒目雨衣和制服的工作人员指挥下,被专业的车辆和绳索缓慢地、有条不紊地拖曳着。原来是有组织的打捞救援。这一幕让她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点。系统还在运转,秩序并未完全崩塌,这世界并非全然无序。一种微弱的希望感悄然滋生。
踏上对岸松软的土地,槿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急切地想去看她的车,但又害怕面对那个预想中支离破碎的“报废”结局。她看到旁边站着一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女人,像是本地人或是工作人员。槿像是抓住一根稻草般上前,声音因寒冷和紧张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您好,能麻烦您陪我过去看看吗?我有点……不太敢自己看。”
女人转过头,雨帽下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下,摇了摇头,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这次不了。我怕我嘴快,看了会直接说那车不值钱,平白给你添堵。”
“不值钱”三个字像针一样精准地刺中了槿内心最深处的羞耻和恐惧——害怕自己的不堪、损失和失败被他人一眼看穿,并被轻易地、冷漠地贴上“贬值”、“处理品”的标签。她抿紧嘴唇,一种混合着倔强和自尊的情绪油然而生,冲散了那点求助的软弱。
“谢谢,不用了。”她低声说,转身决定独自面对。
她朝着车子搁浅的方向走去,芦苇刮擦着她的裤脚。心情急切,不小心撞到了另一个匆匆走过的女人。槿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下,手指恰好按到了对方穿着雨衣的冰凉肩膀上。
那女人猛地一甩肩,像是被什么不洁的东西碰到一样,脸上瞬间布满阴云,很不高兴地瞪着她。
“对不起!雨太大,我没看清,不是故意的。”槿连忙道歉,收回手。
女人停下脚步,揉着肩膀,仿佛那里承受了巨大的力道,语气委屈又夸张:“你怎么回事?刚才就有人撞了我一下,差点把我推倒,你现在又……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尖利起来,“简直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那么难受!”
槿愣住了,看着对方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一种荒谬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从解释。世界的恶意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具体而微,通过这种微不足道却又尖锐的摩擦显现出来。她不再试图辩解,只是再次低声说了句“真的很抱歉”,然后绕过那个女人,继续朝着自己的目标走去。
每一步都更接近真相,每一步都更沉重,但每一步也都更坚定。
她终于走到了。白色的车身上沾满了泥浆和水草,静静地停在那里。它看起来……出乎意料地完整。没有预想中的支离破碎,没有惨不忍睹的撞击痕迹,只是像跑累了终于停下喘息一般。它甚至停得还算端正,没有阻碍河道,也没有撞到任何东西的迹象。她先前关于危害他人的担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河水在它不远处奔流,对岸的打捞灯光穿过雨幕,像舞台上追光一样,偶尔扫过这里,映亮车身上蜿蜒的水痕,竟反射出一种奇异的光泽。
它真的坏了吗?也许。但它并非毫无价值地烂在这里。它载着她冲出了那条湿滑的旧路,以一种近乎暴烈的方式,将她带到了这条汹涌但开阔的河边。
槿站在车边,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庞,却冲不散她眼中渐渐亮起的光。损失的痛感依然存在,但已被一种巨大的释然和新生的可能性所覆盖。旧的车,旧的路,旧的恐惧和担忧……或许都可以被留在这片河岸。
槿伸手,轻轻触摸冰凉湿滑的车身。不是在告别,而是在确认一个事实。
一道模糊的彩虹,正在远方的雨云间隙艰难地生成,色彩虽淡,却预示着风雨即将止息。前方的路虽然未知,但必然通向某个地方。
槿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转身拂去眼角的泪痕,坦然自若的接受这一切。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一边奖励,一边鞭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