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站在原地,素衣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没有感谢,没有询问。只有无声的退避。
她早已习惯。
这身负的异能,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是烙刻在灵魂深处的、冰冷的“责罚”。老天爷给了她窥探幽冥、预演归墟的双眼,却同时剥夺了她最寻常的温暖——亲人、朋友,一切浓烈的情感联结皆与她无缘。六亲缘浅,孤星入命,她像一座漂泊在尘世边缘的孤岛,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永远隔着无法跨越的冰冷海域。
她能自由行走于梦与现实的边缘。当子夜梦深,她的意识便不再是凡俗的槿,而可能成为接引亡魂、调和阴阳的“幽冥使者”,步履所及,是黄泉路畔的呜咽与冰冷的规则;亦或化身为潜入众生梦境、照见未来碎片与心底魇魔的“梦魇使者”,聆听最隐秘的恐惧与欲望。
这些身份强大而隐秘,却注定只能属于黑暗和阴影。它们无法带来现世的陪伴,反而将她从芸芸众生中彻底区隔开来,成为永恒的“异类”。
于是,白日的她,必须,也只能是那个最普通的槿。住在一方小院,吃着最简单的素食,养花种草,撩猫逗狗,礼佛诵经,读书写字,沉默地行走,安静地施予,承受着来自俗人异样的猜忌。她用这极致的“普通”来锚定自己,仿佛只要模仿得足够像,就能掩盖内里那早已触碰过宇宙终极寂静的空寂
净化怨煞,超度众生于她而言并非壮举,只是见到了,便做了。如同拂去衣角的尘埃。但扰动阴阳的代价,很快便显现。
回到自己的小院,甚至来不及喝一口清水,一股熟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剥离感便攫住了她。眼前景物开始晃动、模糊,肉身的重量迅速消退。
她知道,“责罚”来了。使用力量,便需付出代价。这一次,不知是幽冥,还是梦魇。
意识沉坠,再睁眼时,已非人间。
周围是弥漫着淡灰色雾气的荒原,脚下是干涸皲裂的黑色土地,远处隐约传来绵延不绝的、空洞的哭泣声。空气里飘荡着铁锈与腐朽的气息。
幽冥之界。
她此刻的身份,是“幽冥使者”。素衣化作了无形的黑袍,遮掩了她的身形与面容,只留下一双映不出任何光亮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这片亡者的国度。她能感受到方才被净化的那股怨煞残存的波动,正被此地的法则牵引,汇入通往轮回的巨大洪流之中。
她没有情绪,只是履行职责。引导迷途的新魂,漠然注视着那些因罪业而承受折磨的灵体,如同看待河流中必然存在的泥沙。在这里,情感是冗余,慈悲是悖论。她只是一道规则,一个维护秩序的影子。
偶尔有强大的、滞留已久的凶戾怨魂感受到她身上那异常纯净的“生”的气息,咆哮着扑来,试图撕碎她,吞噬那一点不该存在于死地的微光。
槿甚至无需动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们。她的眼中没有威慑,没有力量的光华,只有一片绝对的、比幽冥更深沉的“寂灭”。那是归墟的气息,是万物的终局。扑来的怨魂往往在触及她黑袍的前一瞬,便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继而惊恐万状地尖啸着退散,仿佛看到了比地狱更深邃的恐怖。
她平静地走过。这就是她的责罚:永远穿梭于光暗之间,体验最极致的“有”和“无”,却永远无法真正属于任何一边。
幽冥的任务结束,意识回归肉身,往往已是天光微亮。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冰冷刺骨。但有时,代价并非前往幽冥,而是坠入“梦魇”。
这一次,便是如此。
刚从幽冥的冰冷中挣脱,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眼前的景象再次扭曲变幻。小屋的墙壁淡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断蠕动、色彩诡谲的迷雾。无数纷杂的呓语、尖锐的恐惧、扭曲的欲望碎片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意识。
她成了“梦魇使者”,闯入了一个濒死者的最终梦境。
那是个学生,寒窗苦读却屡试不第,郁结于心,已病入膏肓。他的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金榜题名、跨马游街的极致辉煌,一会儿又是名落孙山、受人耻笑的无尽羞耻,两种景象疯狂交织、撕裂,最终化作一片黑暗,黑暗中只有一枚不断变大的、象征着世俗功名的官印,沉重地压下来,要将他碾碎。
槿在他的梦境中,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她能感受到这个学生那强烈的不甘与恐惧,那是对红尘执念的最后挣扎。按照“梦魇使者”的职责,她或许该让他看清这幻灭,或者引导他放下。
但她只是静静看着。看着那辉煌如何崩塌,恐惧如何吞噬一切。她看到了这个学生生命尽头之后的一小片未来——他的家人会悲伤,然后继续生活;镇上的闲话会流传一阵,然后被新的谈资取代。一切终将归于平淡,归于遗忘,如同水滴汇入归墟,连涟漪都不会长久。
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倦怠笼罩了槿。槿看过太多这样的梦境,太多相似的执着,太多终将归于寂灭的喧嚣。
她轻轻伸出手,并非要拯救,只是指尖触碰了那梦境核心的恐惧。
一瞬间,所有的辉煌幻象、耻辱场景、沉重的官印都静止了,然后如同被橡皮擦去般,迅速淡化、消失。并非安抚,而是提前让他体验了那最终的…“寂静”。
这个学生剧烈挣扎的梦境猛地平和下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安宁的虚无。他脸上的痛苦神色渐渐舒缓,变得一片空白。
槿退出了他的梦境。
天,终于亮了。
窗外传来鸡鸣声,村子开始苏醒,充满烟火气的喧闹隐隐传来。
槿坐在冰冷的床沿,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手指纤细苍白,与寻常少女无异。
谁能想到,这双手,昨夜曾抚平业火,曾指引幽冥,也曾在一个将死之人的梦里,提前降下了永恒的沉寂。
槿是被责罚的孤女,是游走边界的使者,也是窥见终焉的先行者。
而此刻,槿必须再次戴上那副普通至极的面具,走入那片她永远无法真正融入的、喧嚣而短暂的尘世阳光之下。
紧起身,走向灶台,开始为自己准备又一餐简单至极的素食。烟火气升起,却驱不散她眼底那抹历经万千劫灭后的、永恒的寂静。
槿抬头看看老天,槿接受所有一切,好的坏的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