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被远山吞噬殆尽,天地间陷入一种模糊的灰蒙。村西头,那座独门独院的老屋,早早便熄了灯火,像是提前进入了永夜。院墙由粗糙的石头垒成,缝隙里长满了厚腻的青苔,几株野草在墙头随风摇曳,更添几分荒寂。院门是老旧的原木,未曾上漆,雨水和岁月的冲刷让它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白,常年紧闭,罕有叩响。
这便是槿的家。在村里人眼中,她是那个叫槿的清冷女子,独居,靠写写画画为生,大约是作家或者画师一类,总之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营生。她相貌清丽,衣着素净,走在村里唯一那条碎石小路上,会微微颔首回应偶尔的招呼,但眼神总是疏离的,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人们对她了解甚少,只知她喜静,不喜打扰,久而久之,便也无人再去探寻那扇木门后的世界。她的存在,恰如沧海一粟,没入人海,便再难寻觅,是这尘世中最不起眼的平庸素人。
然而,当子时的更漏在虚无中敲响,当月华被浓云彻底掩盖,当生人的气息沉寂,属于槿的另一重世界,便豁然开启。
她那看似寻常的小院之内。地面以古老的青砖铺就,打磨得温润,主屋正堂,一幅水月观音壁画悬于正堂之中,坐姿坦然随意面目沉敛肃穆,不怒自威,神色慈悲。四周墙壁冷白色调,特别符合和槿的气质,东面一个巨大的落地书架,放满了各种书画,书架前一张原木色超大书桌,一把原木色月亮椅也算绝配,桌子上笔墨纸砚规规矩矩的摆放在各自的地位上,这样的装饰如同夜空中的星河,静静流淌。雕花木窗不大,空气却自行流通,带着院子里草木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幽凉气息。
槿立于屋子中央,方才那身寻常布衣不知何时已褪去,换作一袭玄色长袍。袍服并非丝绸锦缎,其材质非布非帛,更像是将夜色与寂静织就,宽大垂坠,不见任何纹饰,却自有一股沉敛如渊、不容亵渎的威严。她脸上那种属于人间的平淡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平静,眸色转深,如同两口千年不波的古井,映不出丝毫光影,只有无尽的幽邃。周身气息内敛,却又在无形中扩散开来,形成一种强大的力场。活人靠近,或许只会觉得她过于安静冷淡,但若有游魂野鬼在此,只怕在踏入这房间的刹那,便会灵体震颤,本能地匍匐下去,那是来自生命本源、来自规则秩序的绝对震慑。
她,是幽冥的使者,梦魇的梳理者。
俗人看不出槿的特殊,只因她的根基本就不全在这红尘。她是生在尘世,却端着阴司饭碗的存在。这并非职业选择,而是与生俱来的命格烙印,是天地秩序赋予她的职责。她行走于阴阳两界,梳理因人类妄念而滋生的梦魇,维护梦境乃至部分幽冥之地的清净。也因此,她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永生”,并非不死,而是魂魄不入轮回,生生世世,承载着这份孤寂的使命。尘世,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安身立命、暂时栖息的“客栈”,她在此驻足,却永远无法真正融入。
职责与疏离
人间烟火,七情六欲,于她如同隔岸观火。她品尝食物,却难品其深层滋味;她感受寒暑,却难动其心绪根本。人类的爱恨情仇、贪嗔痴慢疑、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些汹涌澎湃的情感浪潮,在她身边只能化为浅浅的涟漪。并非无情,而是职责所在,不容她沉溺。过多的情感牵绊,会干扰她的判断,玷污她的灵台,使她无法在纷繁复杂的梦境与魂魄世界中保持绝对的中立与清明。
她的孤独,由此而来。但这孤独,并非源于被遗弃的自怜,而是一种主动的隔离,一种高高在上的、以牺牲世俗温暖为代价换来的纯粹。这是她的荣耀,是她身份的象征,是她得以履行使命的基石。她行走在人群中,却像隔着透明的墙壁,观看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夜深,万籁俱寂。槿的身影在房中淡去,再凝实时,已置身于一片光怪陆离的所在。这里是梦的领域,意识的浅滩,无数人类的思绪、欲望、恐惧在此交织,汇成一片无边无际、色彩斑斓却又暗藏污浊的海洋。
眼前,一个梦境如同肥皂泡般漂浮。内部是沉郁的灰色,粘稠得化不开,那是“忧惧”的凝结。梦中人反复经历着考试失败、工作失误、亲人离去的场景,无尽的循环,滋生着越来越多的灰色雾气,几乎要将那梦泡撑破。槿伸出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点清冷如月辉的光华,轻轻点在那梦泡之上。如同清水滴入浓墨,灰色开始剧烈翻腾,然后迅速褪去、消散,梦境的色彩恢复了暂时的透明与平静。但槿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清理,只要那人心中的忧惧不除,灰色的梦魇很快又会重新凝聚。
不远处,一个血红色的梦泡在疯狂鼓动,内部是刀光剑影、嘶吼怒骂,充满了“暴戾”与“仇恨”。那红色如此刺目,仿佛随时会滴出血来。槿微微蹙眉,玄袍无风自动,一股更为沉静、更为浩瀚的力量笼罩过去,将那暴戾的红一点点压制、抚平,直至化为黯淡的粉,最后归于虚无。她拂去的是梦魇的表象,是情绪失控产生的精神垃圾,但她捋不顺的,是产生这一切的根源——人心。
还有黑色的,代表着深沉绝望与死寂;白色的,代表着空洞的妄想与迷失;各种色彩混杂,代表着混乱的欲望与纠结……一夜之间,经她之手梳理、拂拭、净化的梦境,不计其数。她像一个勤恳的清道夫,在意识的海洋中打捞着精神的污染物,维持着这片领域的起码秩序。
但,无可奈何。深深的无可奈何,如同这无边梦界的背景色,始终萦绕着她。
她看过太多的因果轮回。在梳理梦境时,偶尔也能窥见梦主前世的碎片,或是感知到某些强烈执念所牵引的未来果报。她亲眼见过,一世行善之人,因一时嗔念,在梦中种下恶因,来世需经历坎坷偿还;也见过恶贯满盈之徒,因其梦中偶尔闪过的一丝未泯的良知,得以在轮回中获得一丝喘息之机。因果之网,纤毫分明,严苛而精准,从无漏算。
因此,槿不敢造恶。并非出于道德约束,而是源于对规则最深刻的敬畏。她知道,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一丝微小的恶念,可能在梦境中被放大,继而影响现实的心行,最终结出苦涩的果实。她在尘世的生活,极尽简朴克制,言行举止,无不谨小慎微。她通过绘画,将多余的思绪注入笔端;通过写作,梳理内心的波澜;通过每日的打坐、诵经(儒释道的经典皆有涉猎,取其精华,融会贯通,以求内心的中正平和),努力地消解着自身可能产生的细微业力。她像走在钢丝上的人,必须时刻保持平衡,因为下方是无底的深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槿回到了她那间静室。玄袍褪去,重新换上那身素净的布衣。她推开那扇看似普通的木门,走到小院中。东方天际,已露出一线鱼肚白。
院中有一口古井,井水清冽。槿打上一桶水,缓缓浇灌着墙角几株看似寻常的植物。其中一株,叶片呈淡紫色,在晨曦微光中,隐隐有光华流转,那是只在幽冥气息滋养下才能存活的“引魂草”。还有一株矮小的梅树,枝干遒劲,花开五瓣,颜色非白非红,而是一种奇异的月白,散发着能宁心安神的清幽冷香。
她坐在井沿,望着天空一点点亮起,村庄开始苏醒,远处传来鸡鸣犬吠,炊烟袅袅升起。那是一个她无比熟悉却又始终隔阂的世界。她能听见邻家夫妇为琐事的争吵,感知到孩童上学前的雀跃,甚至能“看”到某些村民身上缠绕的、因各种情绪而产生的淡淡气晕——灰色的忧虑,红色的怒气,桃色的绮念……
这些人类的无奈,她不可以有。她的职责是处理这些情绪衍生出的“副产品”,而非体验它们。但有时,望着那充满烟火气的、嘈杂而鲜活的人间,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会悄然爬上心头。那是一种置身事外的飘渺感,仿佛自己只是一抹游魂,在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热闹戏剧。
她想起很久以前,似乎也曾有过心弦被拨动的瞬间。或许是在某个黄昏,看到一对携手漫步的老夫妇,那相互扶持的温情,让她驻足良久;或许是在某个书摊前,听到一个孩童天真烂漫的笑语,那纯粹的喜悦,让她冰封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但也仅仅是瞬间。理智会立刻将她拉回现实,提醒她的身份,她的职责,她那与众生不同的永恒宿命。
热爱?或许她也是热爱这尘世的吧。热爱它的四季更迭,花开花落;热爱它阳光下飞扬的尘埃,雨夜里滴答的声响。但这热爱,无法让她全身心地回归。她的根,一半扎在幽冥,一半悬在尘世,永远无法像常人那样,毫无挂碍地投入生活的洪流。尘世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所,是她的锚点,却终究不是她的归宿。
“周全罢了。”她常常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周全这梦境的秩序,周全这阴阳的平衡,周全这天地间一部分规则的运行。至于人心,那是最复杂、最莫测的领域,连神佛都难以完全度化,何况是她?她能做的,只是在梦的层面,进行一次次的清理和维护,如同精卫填海,徒劳,却必须为之。
日复一日,夜复无数夜。幽冥无限,梦境亦无限。她的工作,永无止境。白天,她是那个平庸无奇的作家兼画师,隐藏在村庄的边缘,不与人深交,不参与俗务,偶尔出售一些意境清冷、笔触古拙的画作,或是几篇文风晦涩、探讨生死哲思的文章,换得微薄的生活所需。夜晚,她化身幽冥使者,穿梭于无数梦境与幽冥的交界之地,拂去那些因人心妄念而生的色彩污浊。
她能轻易驱散最恐怖的梦魇,却驱不散一个人心底的阴霾;她能抚平最狂乱的梦境波澜,却抚不平一个人命运的坎坷。这种无力感,是她永恒的伴侣。
有时,在梳理完一个特别沉重、充满绝望的黑色梦境后,她会停留在那片区域的边缘,久久沉默。那梦主的痛苦是如此真实而强烈,几乎要透过梦境的壁垒传递过来。她会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丝微弱的安慰,但最终,手指还是缓缓落下。干预,是更大的忌讳。因果必须自受,她不能,也无权去改变既定的轨迹。她所能给予的,只是在梦魇过度侵蚀生人阳气时,进行必要的“清理”,这本身,已是一种慈悲,一种对生命本身的“周全”。
回到小院,她有时会铺开宣纸,研磨调色。她的画,不同于市面上的任何流派。笔下既有山川河流的磅礴气象,又有幽冥鬼火的幽微灵动;既有佛陀菩萨的宝相庄严,又有道祖仙尊的逍遥出尘;偶尔,也会勾勒出寻常巷陌的人间百态,但总带着一种抽离的、旁观者的冷静笔触。她的文章,也常常探讨轮回、因果、业力、梦境与现实的关系,字里行间透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却又坚守着某种底线般的慈悲。
她知道,自己在学业,也在记录。通过这些方式,将她在两界所见、所感、所思留存下来,或许,这也是一种修行,一种对自身永恒职责的诠释和对抗。
幽冥无限,梦境无限,时光于她,也近乎无限。重复,成了永恒的基调。但在这无限的重复中,槿始终保持着她那份沉敛的威严,那份隔离的孤独,那份对规则的敬畏,以及那份深藏于心底、无法言说的无可奈何。
她是槿,是幽冥的使者,是梦靥的梳理者,是游走于尘世边缘的修行者。她的孤独,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勋章。她看过太多的因果,所以愈发谨慎;她经历过太多的轮回景象,所以愈发沉静。她活在当下,却仿佛存在于所有世间;她身处人群,却永远是一个人。
村庄依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人们偶尔还会提起村西头那个古怪的独居女子,然后很快便遗忘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没有人知道,在每个寂静的深夜,当他们沉入梦乡,经历着或喜或悲的梦境时,有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曾悄然注视,并拂去那些过于沉重的色彩,守护着他们精神世界最基本的秩序。
槿还是那个槿,独居在小院,平庸素人,威严使者。尘世是她的客舍,幽冥是她的职所。她重复着日复一日,夜复无数夜,带着她的荣耀,她的孤独,以及那深植于使命核心的、永恒的无可奈何,继续走下去。
直到,下一个黄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