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是幽冥的记录者,梦靥的编织者。
她的院子坐落在村子最边缘,再往外,便是凡人止步的迷雾林。青砖围墙历经风霜,爬满了看似枯死、实则内蕴灵息的墨色藤蔓。村民们只知道这里住着一个寡言少语的年轻姑娘,靠卖些字画为生,从不与人深交。他们若是在深夜偶然望向这边,只会觉得小院格外寂静,连狗吠声都听不见,却不知那是幽冥使者布下的结界,隔绝了凡尘喧嚣,也守护着两界之间的秘密。
槿的日子过得极有规律。白日里,她是那个平庸的、卖不出几幅画的村野画师;到了夜晚,当月光洒满窗棂,她便会燃起特制的安魂香,铺开由彼岸花汁浸染的纸页,开始撰写《幽冥纪事》。朱砂笔游走间,亡魂的夙愿、精怪的轶事、山川的灵韵皆流淌于笔端。她的灵力,便在这日复一日的记录与描绘中,如同静默的深泉,悄然积累。
这一夜,恰是农历七月初七,子时。传说中鹊桥相会,天地间灵气最为交融的时刻。
槿正在绘制一幅《百鬼夜行图》,画中魑魅魍魉形态各异,却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些许人间烟火气。当她为最后一只山亮点上那灵动的瞳仁时,笔尖的朱砂仿佛活了过来,一股灼热的气流逆流而上,猛地窜入她的掌心,沿着手臂经脉,直坠丹田。
“唔……”她闷哼一声,搁下笔,捂住了小腹。那里仿佛出现了一个温热的旋涡,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旋转,汲取着她周身流淌的灵力。她走到那面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青铜镜前,镜面如水波荡漾,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以及——小腹处透出的、若隐若现的琉璃色光华。那光华纯净而温暖,内部似乎有星云在流转。
槿的手指轻轻按在那片光华之上,一股血脉相连、灵魂相系的悸动传来。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深深的震撼。
“灵胎……”她低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空灵。“竟是造化之种。”
这不是凡俗意义上的怀孕,而是她身为幽冥使者,长期沟通阴阳、梳理天地灵机,自身灵力与道则交感,于极致纯粹中,偶然凝结出的天地奇珍。它并非血肉胚胎,而是法则与灵韵的具象化,是未来身外化身的雏形,甚至可能是某种天地权柄的继承者。其孕育过程,需要的不是凡间五谷,而是更为精纯的天地精华。
自那夜之后,槿能清晰地感觉到,腹中那团琉璃光华在缓慢生长,如同一个无底洞,时时刻刻都在汲取她的灵力。她不得不减少了撰写《幽冥纪事》的时间,更多地进行冥想调息,以补充消耗。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槿推开房门,准备采集晨露调和丹砂,却发现在院中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个布袋。
袋子是普通的麻布袋,但上面却萦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清气。槿走近,蹲下身,解开其中一个袋口的绳索。里面并非是米粮,而是一粒粒饱满硕大的松子。每一粒松子的外壳都非比寻常,呈现出温润的玉质光泽,上面天然镌刻着细密繁复的金色符文,隐隐构成某种玄奥的阵图。
“灵犀松子……”槿拈起一粒,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磅礴而温和的先天木灵之气。这正是来自昆仑墟秘境、三百年一结果的灵植精华,对于滋养灵胎、稳固本源有着无上妙用。是谁?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送来了如此珍贵且对症的宝物?
她心中疑窦丛生,但腹中灵胎传来的渴望是如此清晰。她拿起一袋,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开始剥食。松壳异常坚硬,需用一丝灵力才能破开。莹白的松仁入口即化,并非食物的口感,而是化作一道温润的金色灵流,顺喉而下,径直汇入丹田处的琉璃光华之中。那光华似乎更明亮了一分,旋转的速度也略微加快。
就在这时,院门方向传来细微的响动。槿抬头,只见木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梳着双丫髻、约莫七八岁年纪的小女孩,正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身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手中的松仁,小嘴无意识地抿着,满是渴望。
“想吃吗?”槿放缓了声音,朝她招招手。
小女孩却像受惊的小鹿,猛地缩回头,过了一会儿,才又细声细气地说:“不,不行……奶奶说,这是给幽冥使者准备的,我们不能吃。”
槿微微一笑,拿起一袋未开封的松子,语气温和:“无妨,这里有三袋呢,分你一袋尝尝鲜。”
小女孩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最终还是用力摇头,身影渐渐变淡,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
槿愣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手中的松袋上。此时,袋身上那些原本不显的符文骤然亮起,浮现出一行古老的契约文字:“灵胎孕育,馈赠专属,不可转赠,违者灵散。”
原来如此。槿心中明了,这既是馈赠,也是规则。灵胎的孕育,需要独享这份天地精华,不容分心。
日月轮转,如此过了七七四十九天。
槿每日定时剥食灵犀松子,感受着腹中灵胎日益壮大的脉动。那团琉璃光华已经变得有拳头大小,内部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婴孩轮廓,五官模糊,却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气息。她的身体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肌肤更加莹润,眼眸深处偶尔会闪过琉璃色的光泽,周身散发的气息也越发空灵出尘。
又是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槿刚结束调息,正准备就寝,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带着某种节奏的抓门声。她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声音……已经三百年未曾听过了。
她快步走到门边,拉开木栓。门刚开一条缝,一个矫健的身影便挤了进来。那是一条通体乌黑油亮的大狗,体型硕大,肌肉线条流畅,一双眸子是罕见的暗金色,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最奇特的是,它额间有一撮螺旋状的白毛,如同第三只眼。
它亲昵地蹭着槿的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带着委屈和喜悦的低鸣。
“玄影……”槿蹲下身,紧紧抱住它粗壮的脖子,将脸埋在那浓密温暖的毛发里,声音有些哽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玄影,并非凡犬,而是守护幽冥边界、能辨听万物心音、预知祸福的谛听神兽。三百年前,在那场波及三界的动乱中,为了掩护当时还是见习使者的槿撤离,它被强敌击伤,坠入空间裂缝,不知所踪。槿一直以为它早已陨落,没想到……
玄影用鼻子轻轻顶了顶槿隆起的小腹,暗金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人性化的关切和了然。它低吠一声,咬住槿的衣角,轻轻往门外拽。
槿顺着它的力道走到院中。此时,院外的景象已然不同。原本清晰的田野和远山被浓重的、泛着微光的雾气笼罩。雾气之中,影影绰绰,有身影正在靠近。
率先从桃树下现身的,是一位拄着蟠龙杖、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的老者,手中提着一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灯笼。是此方的土地公。
紧接着,墙头上灵光一闪,一位身着素白霓裳、容颜绝世的女子悄然立在那里,手中持着一柄温润如玉的如意,身后隐约有狐尾虚影摇曳。是青丘的狐仙。
空中传来翅膀扑扇的声音,闪烁着梦幻磷光的蝶妖轻盈落下,洒下点点星辉。
手持钢叉、面目狰狞的山神;驾驭着水汽、温柔婉约的河婆;还有几位槿叫不出名字,但气息或厚重、或凌厉、或缥缈的精怪……林林总总,竟有十余位天地精灵,静默地立于院外雾气之中。他们手中,或捧玉盒,或持灵草,或托明珠,皆散发着不凡的灵气波动,显然都是为助她孕育灵胎而来。
土地公上前一步,将灯笼挂在屋檐下,昏黄温暖的光晕驱散了部分寒意。他朝着槿拱手,声音苍老却带着力量:“幽冥使者,吾等感应到此地方圆百里灵机汇聚,造化之种即将成熟,特来护法,助使者渡过此劫。”他顿了顿,神色凝重地望向迷雾林深处,“据谛听预警,今夜子时,以吞噬灵韵为生的梦魇兽,将被灵胎气息吸引,前来侵袭。”
槿低头,看着自己完全琉璃化的腹部,其中婴孩的轮廓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正自发地吞吐着天地精华。她此刻终于彻底明白,这灵胎的诞生,不仅是她个人的机缘,更牵动着此方天地的气运。它或许是下一任幽冥的接引者,是维持平衡的关键。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再无迷茫,只有属于幽冥使者的坚定与从容。她挥袖一展,那幅已然完成的《百鬼夜行图》凌空飞起,画卷迎风而涨,瞬间笼罩住整个小院。
“有劳诸位道友!”清冷的声音响彻院落,“今夜,便让我们会一会那梦魇凶兽!”
子时将至,月光陡然变得惨白。
远方迷雾林深处,传来万马奔腾般的嘶鸣,声音尖锐刺耳,直透灵魂。浓墨般的瘴气如同活物,漫过山峦,吞噬月光,所经之处,草木瞬间枯萎腐朽,大地失去生机。那瘴气之中,无数扭曲、痛苦的梦境碎片翻滚哀嚎,正是梦魇兽驾驭的噩梦洪流。
“布阵!”槿立于院中梧桐树下,双手结印。腹中灵胎似乎感受到危机,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柱,琉璃光华冲天而起,穿透屋顶,将小院映照得如同白昼,也成为了黑暗中最醒目的靶子。
与此同时,空中的《百鬼夜行图》大放光芒。画卷中的山精木怪、游魂野鬼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纷纷发出咆哮与尖啸,从画中跃出!它们不再是平面的图像,而是化作了凝实的灵体,组成了第一道防线,迎向那汹涌而来的噩梦洪流。
山精挥舞着石棍,砸散扭曲的梦影;木怪延伸出藤蔓,束缚瘴气中的恶念;游魂野鬼则发出无形的音波,震荡着梦魇兽的本体。土地公挥动蟠龙杖,道道黄光没入地下,稳固大地灵脉,构筑防御结界。狐仙玉如意轻点,道道清心咒文化作涟漪,涤荡着侵蚀心神的噩梦低语。蝶妖洒落的磷粉形成梦幻的屏障,干扰着梦魇兽的感知。山神、河婆等各展神通,或引动地气,或召唤水灵,与百鬼灵体并肩作战。
玄影守在槿的身边,暗金眼眸死死盯住瘴气最浓处,发出威胁的低吼,它的声音蕴含着破除虚妄的力量,使得靠近的噩梦纷纷溃散。
梦魇兽的本体终于显现。那是一只体型庞大、没有固定形态的黑暗聚合体,仿佛由无数破碎的噩梦编织而成,时而呈现巨兽之形,时而化作扭曲的人脸,核心处是一颗不断搏动的、充满负面情绪的巨大眼球。
它发出震魂摄魄的尖啸,集中力量,化作一道漆黑的巨矛,直刺庭院中心的光柱——那是灵胎所在!
“休想!”槿厉喝一声,双手印诀再变。她将周身灵力,连同腹中灵胎反馈而来的磅礴生机,尽数注入守护阵法。梧桐树哗哗作响,叶片化作碧绿盾牌;围墙上的墨色藤蔓疯狂生长,交织成网;整个小院的阵法符文同时亮起,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轰——!
漆黑巨矛与琉璃光柱猛烈撞击,爆发出无声的能量风暴。空间仿佛都在扭曲,百鬼灵体发出痛苦的哀鸣,几位修为稍弱的精怪也被震得气血翻腾。
槿脸色一白,嘴角溢出一缕金色的血液。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灵胎的光华也黯淡了几分。玄影焦急地吠叫着,用身体支撑住她有些摇晃的身躯。
“坚持住!”土地公大声鼓舞,“黎明将至!梦魇兽的力量在阳光下会大幅削弱!”
梦魇兽似乎也意识到了时间紧迫,发动了更加疯狂的攻击。黑暗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槿腹中的灵胎似乎被外界的危机彻底激发,猛地一震!一股远比之前精纯、庞大的生命气息爆发开来,那琉璃光华不再是防守,而是化作了无数道利剑,主动刺向梦魇兽!
光与暗再次激烈交锋,但这一次,蕴含着造化生机、代表着新秩序的光芒,明显压制了代表混乱与毁灭的黑暗。梦魇兽发出凄厉的惨叫,庞大的身躯在纯净的琉璃光华下如同冰雪消融,迅速瓦解。
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地平线,穿透尚未完全散去的雾气,照射在小院上时,最后一丝瘴气也彻底消散。梦魇兽的核心眼球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最终“噗”的一声轻响,化为虚无。
战斗结束了。
小院一片狼藉,但笼罩的结界依然完好。百鬼灵体们耗尽了力量,化作道道流光,回归《百鬼夜行图》中,画卷缓缓飘落,上面的色彩似乎淡去了少许。各位精怪也大多面带疲惫,但眼中都充满了欣慰。
阳光温暖地洒满庭院,驱散了所有的阴冷与不安。
槿疲惫地靠在梧桐树上,腹中的琉璃光华正在急速内敛、收缩。那股磅礴的生命力不再外放,而是凝聚到了极致。在万千精怪、土地公、狐仙、蝶妖以及玄影的注视下,那团光华缓缓从槿的腹部脱离,悬浮在半空中。
光华越来越小,越来越凝实,最终化作一个襁褓大小的光茧。光茧表面流光溢彩,内部传来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
随着心跳声,光茧如同莲花般,一瓣一瓣地绽放开来。当最后一片光华瓣片消散,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出现在众人眼前。她周身散发着淡淡的莹光,眉眼依稀与槿有几分相似,眉心处,赫然有着一个与玄影额间一模一样的、螺旋状的白色毫毛印记。她的小手紧紧攥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女婴睁开双眼,那瞳孔竟是纯净的琉璃色,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然后看向了槿,发出了咿呀的学语声。
土地公颤巍巍地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激动:“恭迎灵胎化形!请使者赐名。”
槿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女婴抱在怀中。那血脉相连、灵魂相系的温暖感觉,让她眼眶微热。她抬头,望向天际那轮初升的、驱散一切黑暗的朝阳,轻声道:“她诞生于黑夜与黎明的交界,带来了新的希望与秩序。便叫‘启明’吧。”
仿佛听懂了母亲的话,小启明挥舞了一下紧握的小手,摊开掌心——里面竟是半粒未曾化尽的灵犀松仁,此刻正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此刻,那三袋灵犀松子也正好被槿食尽。最后一片被她捏在手中的松壳,在她掌心化为点点金色的尘埃,随风飘散,仿佛完成了最终的使命。
玄影走上前,亲昵地蹭了蹭小启明,暗金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守护的意味。土地公献上了一捧蕴含大地生机的息壤;狐仙赠予了一根能辟邪护身的灵狐尾毫;蝶妖送上了能编织美梦的梦翼粉……精怪们依次上前,献上各自的祝福与礼物。
槿抱着小启明,站在晨光熹微的院落中,看着周围这些来自天地各处的“家人”,心中那份积攒了数百年的孤寂,在这一刻冰消瓦解。
她终于懂得,孤独从来只是盛宴前的等待。当幽冥使者开始孕育新生,整个天地,都会成为她的眷属。而新的故事,才刚刚随着怀中婴孩的咿呀声,悄然翻开扉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