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在一片混沌的迷雾中醒来,或者说,她从未真正沉睡。作为游走于生与死、梦与醒边界的幽冥使者兼梦魇使者,她的睡眠从来不是凡人的休憩,而是一场又一场主动或被动的征伐。但今夜不同,她并非被外界的怨灵或他人狂乱的梦境召唤,而是沉入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源自心底的迷梦。
梦中,她的手触碰到冰冷潮湿的泥土,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她像是在用自己的双手,一捧一捧地,挖掘着一个狭小的空间。没有工具,指尖磨砺着土壤的颗粒,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与陈旧墓土的腐朽味道。很快,一个仅能容身的、如同墓穴般的小小窑洞成型了。洞壁逼仄,压迫着她的呼吸,她蜷缩在其中,像一枚被迫回归地底的种子。
一个模糊的、并非通过耳朵接收的意念在她脑海响起:“这样…便和爹娘挨得近了…”
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慰藉,但紧随其后的,是更强烈的窒息感。这窑洞太小了,小得连转身都困难,如何能安放她全部的身心?她挣扎着,在梦里发出无声的呐喊:“不…住不下…我想盖个大点的房子…”
就在这时,她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她熟悉的卧房,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墨香与草药混合的清苦气息。窗外,是她用自身力量布下结界的静谧小院,位于村庄最边缘的地带,与最近的邻家也隔着一大片荒芜的田野和一片幽深的竹林。寻常村民不会靠近这里,他们潜意识里会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这是结界潜移默化的影响。
槿坐起身,揉了揉眉心。身为梦魇使者,她见识过光怪陆离、恐怖扭曲的梦境无数,但属于自己的、如此直指内心的梦,却并不多见。尤其是那“墓穴”的意象和与爹娘“挨得近”的感觉……
她披衣下床,推开房门,走入小院。院中景象与凡俗世界大不相同。一侧是寻常的菜畦,种着些时令蔬菜;另一侧,却生长着只有在梦境深处或幽冥路上才能见到的植物——散发着幽蓝微光的“引魂草”,花瓣不断变幻色彩、能吸收噩梦碎片的“织梦花”,还有一株巨大的、从未开花但枝叶如同墨玉雕琢而成的“守墨树”。这棵树是她力量的锚点之一,帮助她稳定着小院的结界,隔绝内外。
此刻,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晨光与夜色在她的院子上空交织,形成一种暧昧不明的灰蓝色。那个梦的余味,像冰冷的蛛丝,依旧缠绕在她的心头。
“墓穴……爹娘……”她低声自语,走到小院一角。那里并排立着两座不起眼的、甚至没有碑石的土丘,上面却异常干净,寸草不生,只有一层细腻的、仿佛随时在流动的黑色砂砾覆盖。这便是她父母的安息之处。并非世俗意义上的坟墓,而是他们的魂魄在消散于天地前,最后一点灵识被她以幽冥使者的权能挽留,安葬于此,与她的院落、她的存在融为一体。
这便是梦中“挨得近”的由来。但“住不下”……
槿抬头,望向结界之外那片逐渐被晨光照亮的、属于生者的村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种深刻的疏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上心头。她守护着生与死的边界,安抚亡魂,吞噬噩梦,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能完全容纳自己所有身份——幽冥使者、梦魇使者、女儿、一个渴望安宁的平凡灵魂——的“地方”。
那个狭小的窑洞,或许就是她此刻内心状态的写照。她被自己的职责、过往以及对父母的眷恋,禁锢在了一个逼仄的空间里。
她需要一座“大房子”。不是砖瓦土木搭建的屋舍,而是一个更广阔的内在境界,一个能让她真正安放所有自我的“领域”。
这个念头,如同种子,在她心中悄然落下。
日间,槿是村庄边缘一个不起眼的画师兼偶尔写点野闻杂说的文人。村民们只知道她性情孤僻,深居简出,画技尚可,文章也勉强能看,却从未将她与任何神秘之事联系起来。她的结界完美地掩盖了一切。
这天,村里一位老人去世,家属循着旧例,带着丰厚的报酬,忐忑地来到槿的小院外,请求她为逝者绘制一幅遗容,并撰写一篇简单的墓志铭。这在凡人眼中,已是与幽冥沾边的晦气事,也就她这个“怪人”愿意接手。
槿平静地应下。对她而言,这并非单纯的谋生,更是一种职责的延伸。
她随来人来到逝者家中,在弥漫着哀伤与香火气息的房间里,她展开素白的宣纸,研墨调色。她的笔触并非简单的描摹,当笔尖触及纸面时,她调动了一丝属于幽冥使者的力量。她的目光穿透了肉体皮囊,看到了老人那正在缓慢脱离身体、温和而平静的魂魄。
笔下,老人的容颜逐渐浮现,不仅仅是形似,更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安详,眼神中仿佛还残留着对人世的最后一缕眷恋,又蕴含着迈向未知的释然。围观的家眷起初只是觉得画得逼真,但看着看着,竟仿佛感觉画中人在对自己微笑,心中悲戚莫名地被抚平了许多,化作沉静的哀思。
“神乎其技……”有人低声惊叹,却说不清究竟神在何处。
撰写墓志铭时,槿并未询问家属逝者的生平,而是闭目凝神,指尖轻轻拂过逝者冰凉的额头。一段段记忆的碎片,如同水中浮影,掠过她的心间——辛勤的耕作、儿女绕膝的欢愉、老伴早逝的孤独、对丰收的期盼……她捕捉其中最朴实、最真挚的情感,落笔成文,字句简单,却直抵人心。
家属捧着画和墓志铭,感激涕零,觉得老人仿佛通过这些文字与画像,得到了某种升华与永恒的记录。
槿收起报酬,默默离开。她能安抚亡魂,慰藉生者,却无人能安抚她内心那口越挖越深的“窑洞”。每一次接触死亡,都像是在提醒她自身的处境——一个站在边界上的孤独存在。
傍晚回到小院,她感到一丝疲惫。并非身体的劳累,而是灵魂的耗损。她坐在守墨树下,调息凝神。夜幕降临,她的另一项职责——梦魇使者,开始苏醒。
她能感觉到,村庄各处,无数梦境的光点如同萤火虫般亮起,交织成一片璀璨而混乱的意识之海。其中,有几个光点剧烈地闪烁、扭曲,颜色变得污浊暗沉,那是被噩梦缠绕的灵魂。
槿闭上眼,灵识如同触须,悄然探出结界,连接上那些不安的梦境。
她进入一个孩子的梦,里面充满了张牙舞爪的、由考试失败恐惧化形的怪物。她轻轻挥手,引动一丝织梦花的力量,将怪物的形象变得滑稽可笑,最终化作一群扑闪着翅膀的蝴蝶飞走。
她又进入一个农夫的梦,梦中干旱龟裂的大地象征着他对收成的焦虑。她调动水汽的意象,在梦中降下甘霖,滋润土地,看着农夫梦中的眉头渐渐舒展。
这是她的工作,吞噬、化解、转化那些负面的梦魇,维持着这片区域梦境生态的平衡。然而,在梳理这些外来梦境的同时,她自己白日里那个“挖窑洞”的梦,如同一个幽暗的底片,始终在她意识深处隐隐作痛。
连续几日,槿都在重复着类似的生活。白日处理与幽冥相关的事务,夜晚梳理村庄的梦境。但那个关于窑洞的梦,非但没有淡去,反而愈发清晰。她开始意识到,这或许并非一个简单的梦,而是她自身力量与内心状态交织产生的某种“预兆”或“投影”。
这天夜里,当她再次潜入一个被严重噩梦污染的梦境——一个书生因仕途无望而产生的自我毁灭梦境——时,异变发生了。
书生的梦境内,是无数破碎的书籍和扭曲的官印,化作锁链捆绑着他,将他拖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墨水深渊。槿如常施展力量,试图化解这些异象。然而,当她引动梦魇使者的权能,开始吸收那些绝望、自鄙的负面能量时,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悸。
她自身的那个“窑洞梦境”,仿佛被这些外来的负面情绪点燃了!
刹那间,她不是在书生的梦境里,而是再次回到了那个自己挖掘的、墓穴般的小窑洞中。冰冷的土壁紧紧包裹着她,比上一次更加真实,泥土的腥气几乎让她作呕。洞外,是爹娘模糊而关切的气息,但那种“挨得近”的感觉,此刻却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束缚。
“住不下!我要出去!我要盖大房子!”她在梦中奋力挣扎。
与此同时,外界,她的小院开始产生异象。守墨树的枝叶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低语,墨玉般的叶片上流转过一道道暗沉的光芒。院中的引魂草幽光大盛,而织梦花则剧烈地摇曳,花瓣颜色变幻不定,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结界之外,夜空中云层翻涌,隐隐有低沉的雷鸣滚动,但那雷声仿佛被隔绝在了一层无形的薄膜之外,凡人无法听闻。
槿猛地从书生的梦境中脱离,灵识回归本体,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她喘息着,看着院中异象缓缓平复。
她明白了。那个“窑洞”,不仅仅是形象的隐喻。它正在被她日益增长的职责压力、吸收的负面梦魇以及她自身对“空间”的渴望,实质性地影响着她的力量场,甚至开始干扰她布下的结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必须主动应对,将那个“想要盖个大点的房子”的渴望,从梦境转化为现实。
接下来的日子,槿减少了接纳外界委托的频率,也更加谨慎地梳理梦境,避免过度吸收负面能量。她将大部分时间,投入到对自身“领域”的构建中。
这并非物理上的扩建,她的院子依旧那么大。这是一种内在空间的拓展与强化,是精神世界的具象化工程。
她首先来到父母的坟茔前,不再是带着悲伤的眷恋,而是以一种平和告别的姿态。她以幽冥使者的力量,与那两点残存的父母灵识沟通。她告诉他们,她依然爱他们,他们会永远是她的一部分,但她需要走向更广阔的地方。她将一部分守护坟茔的力量,缓缓抽离,融入到整个小院的结界基盘之中。这不是抛弃,而是将这份守护之力,转化为支撑她前行的基石。
接着,她盘膝坐于守墨树下,将自身灵识沉入内心深处。在她的意念中,那个逼仄的、墓穴般的窑洞开始震动。她不再被动地蜷缩其中,而是运用起梦魇使者的力量——那本是用来编织、改造他人梦境的力量,此刻,被她用来重塑自己的“心象风景”。
她的意念化作无形的铲凿、斧斤,开始拓宽这个窑洞。洞壁向后推移,向上隆起。这不是简单的挖掘,而是将那些吸收自他人、已被她净化提纯的梦境碎片——勇气、希望、智慧、安宁——如同砖石般,垒砌到洞壁之上。那些曾经困扰她的负面情绪,则被淬炼成粘合剂,将这些“砖石”牢固地结合在一起。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力。有时,她会遇到顽固的“岩层”,那可能是她内心深处的某种恐惧或执念,需要她反复冲击、化解。有时,拓宽的空间会不稳定地摇晃,需要她调动更多力量去加固。
院中的守墨树,随着她内在工程的推进,也发生着变化。它的树干更加粗壮,枝叶愈发繁茂,墨玉般的色泽中,开始透出点点星辉般的光晕,仿佛在树冠中蕴藏了一片微缩的夜空。引魂草的光芒变得柔和而稳定,如同呼吸般明灭。织梦花的花瓣,最终定格在了一种深邃而宁静的靛蓝色,不再变幻。
她的结界,原本只是单向的隔绝与隐匿,此刻开始向内沉淀,变得更加凝实、厚重,仿佛将小院从现实的图层中微微“剥离”出来,形成了一个更加独立、更加稳固的半位面。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月,也可能是一年。时间在槿的闭关中失去了意义。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眸中闪过一丝温润而深邃的光芒,仿佛有星河流转。她站起身,感受着体内澎湃而平和的力量,以及那片已然截然不同的内心世界。
她心念微动,并未离开小院,但她的“感知”却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空间。
这里,不再是她梦中那狭小逼仄的窑洞。而是一座广阔、宁静的“地下殿堂”。殿堂的穹顶高远,上面镶嵌着如同守墨树冠上那样的星辉光点,柔和的光芒洒落,照亮了整个空间。四壁不再是冰冷的泥土,而是由无数纯净的、色彩斑斓的梦境结晶构筑而成,它们自行散发着微弱的光,如同壁画,无声地诉说着各种情感与故事。空气清新,流动着安神静心的气息。
殿堂中央,是她父母那两座土丘的投影,但它们此刻更像是一座宁静的祭坛,覆盖其上的黑色砂砾如同最细腻的绒布,散发着温和的幽冥气细,与整个殿堂的氛围和谐共存,不再有墓穴的阴森。
这里,有足够广阔的空间,容纳她的所有身份——幽冥的肃穆、梦魇的奇诡、画师的敏感、文人的沉思,以及属于“槿”这个个体本身的、对安宁与自由的渴望。
她成功了。她终于为自己“盖了一座大房子”。一座心之洞天。
她走到小院中,看着焕然一新的草木,感受着更加稳固强大的结界。她抬头,望向村庄方向,那些梦境的萤火依旧在闪烁,但她知道,今后她再进入其中梳理梦魇时,将不再轻易被其负面情绪侵蚀。因为她有了一个足够广阔、足够坚实的“家”,可以消化、转化一切。
她依然是那个住在村庄边缘、布下结界小院里的幽冥使者与梦魇使者。但在无人能窥见的内心深处,她已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那个曾经在迷糊梦境中感到窒息,渴望更大空间的女子,终于用自己的力量,亲手构筑了她的“槿心洞天”。
从此,幽冥路远,梦魇深沉,她自有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