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一柄薄如蝉翼的金色光刃,悄无声息地划开了小院边缘那层稀薄的雾气。槿醒了。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光线在眼皮上跳跃的重量,很轻,像某种温顺精灵的足尖。
她独居的这座小院,坐落在村子的最边缘,再往外,便是疏朗的林地、蜿蜒的田埂,以及更远处沉默的山峦。院子是老的,青砖围墙的缝隙里,倔强地生长着墨绿的苔藓和几株凤尾蕨。屋瓦是陈旧的黛色,雨后总会泛起一层湿润的光。这里足够安静,能清晰地听到风穿过竹叶的飒飒声,鸟雀在屋檐下啄食草籽的嗒嗒声,以及她自己均匀的、几乎不存在的心跳。
槿,是幽冥的使者,也是梦魇的编织者。白昼,她属于这座小院,属于阳光和书本;而当夜幕深沉,万籁俱寂,她的神识便会剥离这具温暖的躯壳,应召前往那些生与死的边界,或是潜入凡人纷繁复杂的梦境深处。她引导迷途的亡魂,平息怨怼的执念,也偶尔,在那些被恐惧或欲望扭曲的梦境里,投下一缕清辉,或是一场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试炼。
这种双重身份,并未让她变得阴郁或怪诞。相反,她比任何人都更热爱这人间烟火,这具肉身所能感知的一切细微温暖。因为见过太多冰冷的归宿与混乱的思绪,她对“活着”本身,充满了近乎虔诚的珍视。
就如此刻,她赤足踩在微凉的原木地板上,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腥甜、花草的清芬,以及一种独特的、属于这个晴朗秋日的“阳光味”。她眯起眼,看了看那轮尚且温和的朝阳,心中做出了决定——今日,晒书。
这并非简单的家务,而是她的修持,她的仪式。
暖阁在屋子的东侧,是三间正房里最小,却最得槿心意的一间。一整面的格子书架,从地面直抵天花板,密密麻麻,却又井然有序地塞满了书。这些书,并非什么惊世的孤本秘籍,大多是些流传已久的古籍、地方志、杂记、医典,甚至还有一些农书和戏文抄本。它们是槿多年来,从旧书市、从走村串巷的货郎担上、甚至是从一些即将被拆毁的老宅废墟里,一本本“淘”回来的。每一本,都承载着一段逝去的时光,一个沉默的灵魂。
她推开暖阁的槅扇,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纸张、墨锭和微尘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有种让人心神宁静的力量。她挽起宽大的棉布衣袖,露出两截白皙的手腕,开始工作。
先从最高处开始。她不需要梯子,身形轻盈得像一只猫,足尖在书架格子上轻轻借力,便能探手取到顶层的书册。动作舒展,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若是有外人在场,定会惊异于这超越了常人的敏捷,但槿做来,却自然无比,仿佛本该如此。
她将书一摞一摞地抱下来,放在铺了干净白布的地板上。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对待的是易碎的珍宝。有些书的封面是蓝布或绢帛的,边缘已经磨损,露出里面发黄的纸板;有些是木刻印本的线装书,纸页脆薄如蝉翼,翻动时需屏住呼吸;还有几卷竹简,用麻绳系着,简片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
这个过程是缓慢的,她却乐在其中。指尖拂过那些因年代久远而变得柔软或脆硬的封面,她能“读”到一些残存的、模糊的意念。或许是原主人伏案抄写时的专注,或许是某位读者在灯下阅读时的叹息,又或许,只是漫长岁月沉淀下来的、无言的寂寥。这些微弱的“回响”,于她而言,如同与无数往昔的灵魂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今日天光甚好,”她对着手中一本《山海经广注》轻声低语,书页的天地头,布满了前人用朱笔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批注,“带你去晒晒,去去霉气。”
她的声音在空寂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冷冷的清音。
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将准备晾晒的书全部取下。地上已然堆起了几座小小的书山。她直起腰,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接下来,是将它们搬运到院子里。
院子中央,早已支好了几张宽大的竹篾席子,用长条凳架着,离地尺许。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席子晒得暖烘烘的。
她开始往返于暖阁与院子之间。一捆,一摞,稳稳地抱在怀中。阳光照在她素净的棉布长裙上,照在她随意挽起的乌黑发髻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的步伐不疾不徐,神情专注而平和。猫溜溜达达过来,在她脚边蹭了蹭,喵呜叫了一声。槿停下脚步,弯下腰,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
“咪咪,你也来帮忙看守吗?”她笑着说,眼神温暖。
猫似乎听懂了,满足地打了个呼噜,便跳到一旁的石磨上,蜷缩起来,眯着眼,一副监工的架势。
书被一本本、一册册,小心翼翼地摊开在席子上。不能叠放,要让每一页都能接触到阳光。有些特别老旧、容易散架的,她用洁净的白色鹅卵石轻轻压住书角。很快,竹席上便铺满了展开的书册,像一片片巨大的、印满了文字的落叶,安静地承接着天光的沐浴。
阳光的味道,开始与书本固有的墨香、纸香融合。那是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陈墨的沉郁,混合着纸张纤维在光照下散发出的微甜干燥的气息,再被秋日阳光特有的、带着些许谷物成熟意味的暖意一蒸,便生出一种槿极其迷恋的、无法言喻的味道。
她深深吸了一口这空气,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洗涤得通透舒畅。这于她,是一种形式主义,一种必须亲身参与、亲手完成的仪式。就像禅院的扫地僧,日复一日清扫着落叶,藏经阁的高僧,年复一年整理着经卷。外人看来枯燥无聊,殊不知,内心的安定与精进,正蕴藏在这日复一日的“无用之功”里。对于这些动辄沉睡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古书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浴光”?如同为深埋地底的旧物,举行一场盛大而温暖的洗礼,洗去阴霾,注入生机。
槿爱极了这种“消磨”。她从不觉得繁琐,反而在每一个步骤中都体会到一种禅定的乐趣。她搬来一个小马扎,坐在廊檐下的阴影里,守着她的书,也守着这片宁静的时光。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席上的书册。《百草纲目》的插图页上,各种奇形怪状的草药在阳光下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永乐大典》的某一卷残本,朱红的栏线格外醒目,像一道道凝固的血脉;一本不知名的笔记小说,字迹娟秀,似是闺阁女子所书,记录着一些琐碎的日常与心事……
她的思绪,也随着这些无声的文字,飘散开来。
作为幽冥使者,她见过太多对阳世充满留恋的魂魄。他们徘徊不去,往往并非因为有未竟的宏愿,而只是贪恋一口热汤的温度,一缕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或是亲人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那些最简单、最平凡的拥有,在失去之后,才显出惊心动魄的珍贵。
她也曾是其中之一。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记忆都已模糊,她也曾是一个普通的、会哭会笑的凡人女子。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夺走了她的生命,也因着某种机缘——或者说,是因其灵魂中某种独特的禀赋——她被选中,成为了行走于两界之间的使者。她保留了前世的绝大部分记忆与情感,也获得了近乎永恒的生命与一些超然的能力。
但这并非恩赐,更像是一种责任,一种漫长的修行。她需要不断地在冰冷的死亡与鲜活的生命之间切换,需要时刻提醒自己,保持内心的平衡。既不能因见惯死亡而变得麻木,也不能因贪恋生之温暖而沉溺其中。
这座小院,这些书本,这晒书的仪式,便是她锚定自身、防止在无尽职责中迷失的“镇石”。在这里,她可以暂时忘却那些亡魂的哭泣、梦魇的扭曲,只做一个简单的、热爱阳光与书籍的独居女子。
偶尔,会有村人路过她的院门。见她又在晒书,会善意地打招呼:“槿姑娘,又晒书呐?真是好兴致!”
槿便会抬起头,回以一个浅淡却真诚的微笑:“是啊,张婶,今日太阳好。”
“这些老古董,也就你当个宝。”张婶摇摇头,挎着菜篮子走了。她不懂这些书的价值,但她喜欢这个安静、不太合群却从不给人添麻烦的姑娘。槿的院子里,总有种让人心安的气息。
槿目送张婶走远,重新将目光投回书海。她不需要别人理解,这份孤独的喜悦,本就是修行的一部分。
午后,阳光愈发炽烈,但已带了秋日的醇和。书页被晒得微微发烫,墨香仿佛被激活,更加浓郁地散发出来。槿起身,开始为一些特别珍贵的书翻身,让另一面也接受光照。
她拿起一册用金丝楠木匣子装着的佛经。打开匣盖,里面是泥金书写的经文,纸张是特制的磁青纸,在阳光下,金色的字迹与深蓝的纸地交相辉映,华美而庄严。她能感觉到,这经卷上附着一种极其平和、坚定的愿力,历经岁月而不散。这愿力,让她这个幽冥使者都感到一种舒适的熨帖。
就在她俯身摆放经卷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院墙的角落,有一团极其淡薄、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灰影。那是一个迷途的、极其弱小的新魂。它似乎被这里的阳光与宁静所吸引,又本能地畏惧着她身上那股属于“秩序”的气息,故而只敢在边缘徘徊。
槿没有立刻采取行动。她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地看向那个方向。她的目光不再像平时那样温和,而是带上了一种穿透虚妄的清澈与威严。
那灰影瑟缩了一下,似乎想逃。
“此地非你久留之处。”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的穿透力,“日光灼灼,于你无益。且随我来,送你该去之地。”
她并未移动脚步,只是抬起右手,指尖在空中虚划了一个极其古老的符号。那符号无形无质,却引动了周遭空间的某种规则。一缕极其细微的、清凉的气息从她指尖流出,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轻柔地缠绕住那团灰影。
灰影挣扎了一下,便安静下来,仿佛找到了依靠。槿能感受到它传递来的微弱情绪——迷茫,恐惧,以及一丝解脱。
“去吧。”她轻声说,指尖微动,那缕气息便牵引着灰影,悄无声息地没入地下,循着幽冥的路径而去。
整个过程,不过弹指之间。院子里,阳光依旧明媚,猫还在打盹,书页在微风中轻轻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槿收回手,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她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将最后一本书翻好了。对她而言,这不过是职责的一部分,如同园丁修剪掉一枚多余的枯枝,自然而然。
日头渐渐西斜,光线变得柔和,染上了金红的色泽。该收书了。
收书的过程,同样需要耐心和细致。她仔细检查每一本书,确保没有虫蚁爬上,没有沾染灰尘。然后按照原来的顺序,一摞一摞地抱回暖阁,再分门别类地放回书架。
当最后一本书归位,暖阁里重新充满了那种沉静的书香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书架上投下长长的、斑驳的影子。
槿站在书架前,看着这些历经“浴光”而焕发出些许新生的伙伴,心中充满了丰盈的满足感。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但精神的愉悦更是真实的。这一整日的劳作,看似消耗,实则是一种滋养。她在与书本、与阳光、与寂静的相处中,再次巩固了自己的内心,洗涤了因职责而沾染的些许“尘垢”。
她走出暖阁,掩上门。院子里,竹席已经卷起收起。那只猫也不知何时离开了。天地间,只剩下最后的晚霞,绚烂如锦。
槿生起小小的泥炉,坐上陶罐,准备煮一壶清茶。炊烟袅袅升起,混入暮色,带着人间的暖意。
她依旧是那个独居在村边的女子,是幽冥与梦魇的使者。但此刻,她更是一个热爱着这平凡生活、在形式主义的仪式中修持内心的普通女孩。骨子里的率真与温暖,从未因那些冰冷的职责而熄灭,反而在这日复一日的“浴光”中,愈发澄澈明亮。
夜色,即将降临。而属于槿的另一份工作,也快要开始了。但在那之前,她还有时间,品一盏茶,看星光一点点爬上天幕。
这,便是她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