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最边缘,老槐树合抱之姿掩映着一座青砖小院,这便是槿的居所。时值初夏,槐花开得正盛,簇簇白花如云如盖,将小院笼罩在清甜与阴翳之下。村里人对她的印象止于那个独居的怪人——偶尔能换些钱的字画,深居简出的习性,以及无人敢轻易靠近的传言。孩童们被大人告诫莫要接近那座院子,说那里不干净。
唯有槿自己知道,这座槐花院落布下的三重结界隔开的究竟是什么。最外一层是道家阵法,借槐木之阴灵,扭曲光线与感知,让无意靠近者不知不觉绕道而行;中间一层是佛家真言,金光隐现,超度误入的游魂野鬼;最内一层则是儒家正气,护持本心,使邪祟难侵。这三重结界,隔开的不仅是尘世喧嚣,更是阴阳两界。
槿的身份很多:在凡人眼中,她是个靠卖字画为生的平庸作家兼画师;在幽冥界,她是接引亡魂、平息怨念的幽冥使者;在梦境领域,她是能编织、引导乃至吞噬噩梦的梦魇使者。多年来,她兼修儒释道三家,儒门正心炼气,道家符箓阵法,佛家慈悲超度,皆融于日常修行之中。
此刻,暮色四合,她正于院中古井旁净手。井水冰凉刺骨,她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搓洗着指尖的墨迹。今日她画了一幅《地藏菩萨示现图》,笔墨间不自觉灌注了几分真力,使得画中菩萨宝相庄严,隐隐有光华流转。这样的画作,明日需以寻常笔墨覆盖一层,方能示人。
净手毕,她步入西厢的静室。室内陈设简朴,一桌一椅一蒲团,墙上挂着自书的《心经》。香案上供着的不是神佛塑像,而块乌木牌位,上书累世宗亲之灵位。
她点燃柏子香,青烟袅袅,从香炉中升起,穿过槐叶的缝隙,竟似被无形的通道引向虚空。槿跪坐蒲团,双手结印,开始每日雷打不动的晚课——诵读《地藏菩萨本愿经》。
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
她的诵经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直接从心间流淌而出。静室内的空气随之波动,那缕青烟扭曲变幻,隐约可见无数细微的光点在其中沉浮。
她将功德回向给列祖列宗,亦回向给此生缘分复杂的母亲,以及那位从未给过她好脸色、四处诋毁她的婆婆。但她,才是个可怜人。槿心中默念,悲悯如水,涤过心田,不起怨憎波澜。这是她修行多年的境界——于一切境遇中保持觉知,于一切众生起慈悲心。
晚课毕,已近子时。万籁俱寂,唯闻风吹槐叶的沙沙声。躺在蒲团上沉沉睡去。她的梦境,从不寻常
意识沉潜,再睁开,已非槐院。眼前是一片流光溢彩的空间,似殿堂,又似云端。无数模糊的身影忙碌穿梭,正在筹备一场盛大的宴会。场景如同古式婚礼,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却又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息。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梵唱,与宴会的喧闹奇异地融合。
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引至一张长长的玉质案几前。案上摆放着的糕点,是她从未见过的。它们色泽温润,如同上好的糯米饭,透着软糯晶莹的质感——有的粉如初绽的樱,有的碧如雨后的湖,有的黄如沉淀的蜜,不仅好看,更散发出诱人的甜香,那香气直透神魂。
一把无形的意念之刀在她手中凝聚。她开始细心地将这些糕点切分成大小均匀的块状。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指尖触及糕点时,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纯净能量,如温泉般滋养着她的灵体。
一位身着玄色长袍、面容清矍的男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周身气息渊深,不似生人,也不似寻常鬼仙。待她切完,男子上前一步,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有劳使者,请确认糕点品种之数。
槿目光扫过案几,心中自然明了:共七种。
需备八种,方合圆满之数。男子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则之力。
槿并未慌乱。她修行多年,深知并非数量的堆砌,而是心性的具足。她看向案板,上面散落着方才切糕时自然凝聚的糖粉,如雪似霜,清润纯净。她心念一动,那些糖粉无风自聚,在她掌心凝成一枚晶莹的糖块。
此糖,甘霖所化,清润纯净,可算一味。她将糖块置于空处,合为八种,圆满无缺。
男子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
此时,一位身着粗布衣衫、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颤巍巍地端着一口乌黑的炒锅走来。锅内热油滋滋,煎着几块金黄色的豆腐干,焦香扑鼻。老太太与那男子合力,将豆干倒在案板上。槿注意到老太太的手——布满老茧,指节粗大,正是劳碌一生的印记。
槿好奇地拿起一小块。豆干外酥内嫩,香气扑鼻。她轻轻掰开,看到内里细密的孔洞,放入口中品尝,咸香满溢,味道确实不错。
这位老人家,看着面善,像是我家的某位长辈,只是不知是几奶奶了。槿对那男子说道。老太太闻言,抬头看了槿一眼,目光浑浊,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随即又低下头,默默退入忙碌的虚影之中。
场景骤然转换。槿发现自己站在自家院墙之外,手中握着一把铁锹,正在清理房屋旁的排水沟。泥土湿润,带着青草与腐殖质的特殊气息。她挖得很专注,一锹一锹,将淤塞的污泥、落叶彻底清除,要让地气畅通,水脉流通。
这时,一位面生的妇人走了过来,看打扮似是远亲。妇人面容模糊,但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了槿脚上穿的鞋——那是一双槿自己纳的千层底布鞋,青布鞋面,针脚细密结实,鞋底层层白布叠压,以麻绳密纳。
哟,槿丫头,你这穿的是千层底吧?妇人语气带着些许惊讶,又有些许怀念,现在会做这个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槿停下手中的活,将铁锹插在泥土里,笑了笑:是啊,自己做的,穿着舒服,接地气。
妇人抬起自己的脚,她穿的也是一双布鞋,只是针脚略显粗糙:现在村里,又兴穿这个了。都说机器纳的鞋底硬,不如手工的软和透气。还是你这手巧,做得真好。言语间,竟有几分羡慕。
槿看着自己脚上崭新的布鞋,虽然在做粗活,但鞋面纤尘不染,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愉悦与安定。这亲手制作的、一针一线都凝聚着心力的布鞋,让她与脚下这片土地建立了最直接的联系,感到无比的踏实。接地气三个字,在此刻有了更深的含义——不仅是物理上的接触,更是能量上的连接,与祖辈生活方式的传承。
梦,至此而醒。
槿睁开眼,窗外天光微熹,槐花的清香透过窗纱渗入屋内。两个梦境清晰得如同亲历,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脑海中。她沉吟片刻,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研墨润笔,将梦中所见细细绘下:七色糕点的玲珑剔透、煎豆干老太太布满皱纹的侧脸、挖沟时铁锹翻起的泥土、还有那双千层底布鞋的每一个针脚……
笔尖流动间,她心有所悟。那宴席,是幽冥界的法宴,她切糕,便是分润功德,以飨先灵。七种转八种,是功德将圆未圆之象,而糖者,甘霖也,喻示佛法甘露能补足一切缺憾,圆满一切功德。老太太与豆干,分明是祖先受供后,显化形迹,豆干历经(煎)而更为坚韧(成干),告知其状态安好,已在历练中变得坚强。挖沟是疏通障碍,意味着她需要清理生活中的淤塞;布鞋与接地气之语,正是对她以最朴素的孝道与修行,连根养根、接通血脉传承的肯定。
列祖列宗……这是收到我的回信,给予回应了。槿心中澄明,一股暖流无声浸润四肢百骸,多日修行带来的疲惫竟一扫而空。
然而,现实的冰冷很快袭来。槿如常推开院门,准备晨起散步,呼吸槐林间的清气,却一眼看见门前那条原本平整的土路,被挖开了一道深沟!沟壑紧贴着她家的地盘,又深又陡,泥土胡乱堆在两侧,露出底下狰狞的石块。只留下一条窄得仅容一人小心通行的边缘。这显然是前邻的。不仅如此,她绕到屋后,墙角再次出现了泼洒污秽的痕迹,腥臭难闻,粪尿混合着污水,正是某些邻居的日常功课。
若是往常,槿心中或会升起一丝嗔怒。但此刻,梦境带来的启示仍在心中回荡,那股暖意未散。她看着那丑陋的沟壑和污迹,再想起梦中自己挖通排水沟、穿着布鞋接地气的情形,一种奇特的感受油然而生——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悲悯。
集福德的人在修桥补路,而这些人,却在自断福路,掘坑自陷。她轻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们,才是真正的可怜人。被无明烦恼驱使,造作恶业而不自知,如同盲人执火,终将焚身。这种认知,让她超越了个人恩怨,从一个更高的视角审视这场纷争。
她回到院中,并未立即去找对方理论,而是先净手,点燃了晨香。今日,她在回乡名单中,清晰地加上了那些我的左邻右舍。愿地藏菩萨加持,化解这段恶缘,令他们心生善念,迷途知返。香烟缭绕,她的愿力随着诵经声,穿透结界,流向该去的地方。
但悲悯不代表懦弱。幽冥使者亦需护卫道场,否则便是失职。午后,槿径直去了村委会。她语气平静,条理清晰,将前邻挖路影响通行、后邻泼污破坏环境卫生之事陈述明白,并出示了悄悄拍下的照片。她没有激动地指责,只是客观陈述事实,以及这些行为带来的安全隐患与公共卫生问题。
村主任姓王,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人,此刻却面露难色。这些邻居的刁蛮是出了名的,他也不想惹麻烦。
槿看着他,缓缓说道:王主任,《民法典》第二百八十八条有相邻权之规定,不动产的相邻权利人应当按照有利生产、方便生活、团结互助、公平合理的原则,正确处理相邻关系。他们此举,已涉嫌侵权。我今日来此,是希望村里先行调解,避免对簿公堂。毕竟,乡里乡亲,闹得太僵,于他们面上也无光。她语气平和,话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法律依据。
王主任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日深居简出的女子如此精通法律,愣了一下,才连忙点头:是是是,槿姑娘说得对,我回头就去说说他们。
离开村委会,槿能感觉到身后有几道窥视的目光,充满了戒备与敌意。她不予理会,步履平稳地往回走。然而,就在她踏入槐院结界范围的瞬间,神识微动,敏锐地感应到一丝异样。结界边缘,依附着一缕极其微弱、充满恶意的能量,像是一根无形的毒刺,试图渗透进来,污染院内的清净之气。
槿眸光一冷。这已非寻常的邻里纠纷,而是涉及了阴损的手段,很可能是对方找了懂些邪门歪道的人,或者其自身的恶念长期积累,竟凝聚成了一缕煞气。
她站在院门口,背对着可能存在的窥视,双手自然下垂,指尖在袖中微动。无需符纸朱砂,她心念即是笔,灵力即是墨。一个清光湛湛、结构繁复的道家净天地神咒符文在她识海中瞬间成型,随即通过指尖引导,无声无息地打入那缕恶念能量之中。
嗤——
一声只有灵觉才能捕捉的轻响,如同冰雪遇阳,那恶念瞬间消融瓦解,化为乌有。结界光华微闪,恢复如初。
她推开院门,心中明了。看来,对方家中,或许也请了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其自身的恶念已然成形。此事,需更加谨慎对待了。不仅要处理阳世的问题,阴性的干扰也不能忽视。
当晚,槿再次入梦。这一次,她主动施展梦魇使者的权能,并非去制造恐惧,而是引导与警示。她将白日前邻挖沟、后邻泼污的场景,以及她依法维权、在结界前净化恶念的过程,编织成一个特殊的梦境,并将其意念,遥遥指向那几户人家的梦境空间。
在梦中,他们看到的不是槿的狼狈,而是自己行为的不堪与丑恶;感受到的不是得意,而是被众人指责、孤立无援的羞愧,以及触碰无形法则(法律与因果)时的心悸与恐惧。同时,一丝极淡的、属于槿回向功德的清凉气息,如同甘露,试图滴入他们燥热昏沉的心田,唤醒一丝良知。
数日后,村里出面协调。前邻那对夫妇,姓赵,男人赵铁柱梗着脖子,女人王桂花叉着腰,起初还振振有词,说挖沟是为了排水,泼水是为了。但在王主任和几位被请来的村里长辈注视下,在槿平静却犀利的目光下,他们的气焰终究矮了下去。尤其当槿不经意间提起法律诉讼赔偿损失时,王桂花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
最终,赵铁柱不情愿地挥起铁锹,将那道沟填平了大半,虽未完全恢复原状,但已不影响正常通行。屋后的污秽,也暂时消失了。
槿站在院门口,看着赵铁柱埋头填土的身影,王桂花则躲在自家门后,透过门缝向外窥视。槿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敌意并未消散,只是暂时被压制了。她也知道,那缕被净化的恶念,恐怕还会再次滋生。
怨结已深,非一日可化。她心中暗叹,但并不感到沮丧或焦虑。修行之路本就是逆水行舟,与烦恼怨敌共舞。
她依旧每日清晨诵经、回香,将功德普施于一切有情,包括赵家夫妇和其他邻舍。愿力如细雨,润物无声。她依旧穿着自己纳的千层底布鞋,行走于槐院内外,步履安稳,接引着地气,也接引着来自血脉与幽冥的祝福。她开始有意识地在院子周边埋下一些特制的灵石,布下一个更大范围的、温和的净化阵法,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潜移默化地消解此地的负面能量。
月圆之夜,槿再次感应到梦境的召唤。这一次,她看到那位煎豆干的老太太,坐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小院里,慢悠悠地筛着黄豆,脸上带着满足的平和。而那个清瘦男子,则远远地对槿点了点头,身影逐渐淡去,仿佛完成了某种交接与守护的任务。
槿明白了,修行之路,既是向上超升,通往佛道的神圣境界;也是向下扎根,深入人间的泥泞与祖先的源流,在红尘中磨砺心性。而她的槐院,就是这上下通达的枢纽。护卫它,是责任;净化它周边的能量,是使命;化解与邻里的怨结,则是她此生需要面对的功课。
月色如水,洒满庭院,将槐花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斑驳陆离。槿坐在槐树下,指尖轻抚过微凉的土地。她能感觉到,地脉深处,有一股温暖而浑厚的力量在缓缓回应,那是受慰的祖先们无声的护持,也是这片土地本身蕴含的生机。而那些如同试图污染清流的淤泥般的邻舍恶念,终将在绵绵不绝的功德回向、坚韧的法律自卫以及这日益清净的地气中,被逐渐涤荡、转化。
故事还长,因果的丝线错综复杂。但槿知道,她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一边是慈悲的回响,如春风化雨;一边是智慧的护卫,如金刚磐石;中间,是她那颗在世事磨砺与修行体证中愈发澄明坚定的心。
槐花静静飘落,暗香浮动。这香气,与梦境中那七色糕点的清甜,以及内心渐渐升起的净土芬芳,交织在一起,氤氲不散。夜还很长,而黎明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