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最东头,靠近老槐树的地方,有一处独门独院。那棵老槐树据说有三百年树龄,枝干虬曲如龙,夏日里投下的阴凉能盖住半亩地。村里人很少往那边去,不仅因为那条小路长满了野艾和荨麻,更因那院子总是薄雾萦绕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疏离。
槿就住在那儿。
她是个作家,也卖些画,但这两样都没能让她出名。稿费刚够买米面,画作大多堆在书房角落。二十来岁的模样,独自守着那处院子,白日里写写画画,夜幕降临后,才是她真正开始工作的时候。
每隔三五日,槿会趁清晨人少时到村口的集市购置些生活物品多数的时候槿的生活差不多能做到自给自足。槿有自己的菜地有自己的暖棚,一年四季蔬菜足够槿丰富自己的餐桌,而且槿天生吃素,对荤腥更是望而生畏,村里人偶尔遇见槿也是打个招呼,然后会在村口人多时悄悄说几句,“那姑娘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让人不敢多话。”
没人知道,槿是幽冥的使者,也是梦魇的渡者。儒释道三家的典籍堆满了她的书房,不是做学问,而是修行。她的师父,一个云游四方的老道士,十年前路过村子时病倒,是槿收留照顾了他三个月。老道士离开前,摸着她的头说:“你天生通阴阳,知人心,是块修行的料。我传你三道法门,你好生修习,日后自有用途。”
哪三道法门?一是儒家的“格物致知”,能观人梦境,知其心结;二是佛家的“慈悲渡化”,能引幽冥魂魄,解其执念;三是道家的“符咒法术”,能驱邪避祟,安魂定魄。十年来,槿日夜修习,渐渐悟出了自己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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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课将闭,槿刚批注完《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小院结界处,降魂铃几声清亮的脆响,结界外飘来一缕黑雾,凝而不散。那黑雾中带着铁锈和眼泪的味道,她放下笔,轻声道:“既来了,便歇歇吧。”
黑雾穿过结界之门,在院内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是个年轻男子的魂魄,穿着褪色的军装,脖颈上一道深深的刀痕还在渗着血色的光。他的眼睛空懵,手中紧握着一把虚幻的铁片。
“我...不想走。”魂魄的声音缥缈虚幻,“仇未报,怨未消...我不甘心走”
槿看了眼他手中的虚影——一把沾血的铁片应该是这个魂魄自认为的武器,刀。“冤屈未解,仇恨未消,自然不愿走。”她槿声音平和,既不畏惧,也不同情,只是理解。
她点燃一支特制的引魂香。青烟袅袅升起,形成一个环。“让我看看你的过往。”
烟雾中浮现画面:军营宿舍里的欺凌,食堂中的侮辱,训练场上的不公...最后的一幕,他持刀挟持了前来调解却偏袒老士官的长官,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刀锋转向了自己的脖颈。
槿轻轻点头,“原来如此。你叫李卫国,二十一岁,甘肃天水人,父母务农,家中还有一个妹妹。你并非真心想伤害谁,只是无处可逃。”
魂魄颤抖起来,“你怎会知道...”
“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你妹妹今年考上了大学,你原本打算退伍后打工供她读书。”槿取来一盆清水,手指在水面划出符印,口中念诵《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妙经》。水盆渐渐泛起涟漪,映出一片混沌的黑暗——那是李卫国生前未解的梦魇。
“你且安心,我为你解了这个结。”槿闭上眼,魂魄离体,进入了那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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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她成了被挟持的人。年轻的士兵持刀抵着她的后背,手在发抖。
“为什么要这样做?”槿平静地问。
“他们都欺负我...我受不了了...”士兵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微微发抖,脸上还带着十八九岁男孩的稚气,全然不是穷凶极恶劫匪的凶残之像,
槿轻轻抬手,打掉他手中的刀。面容柔和。不急不缓,带着某种超乎寻常的宽厚之力,让士兵愣在原地。
“你伤害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做你就没有以后了。你的家人该怎样?”槿的声音轻柔又有力量,“你妹妹还在等你回家,你父母已经失去了儿子,难道还要他们背负杀人犯家属的骂名吗?”
士兵愣住了,泪水涌出。这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我...我没有想过...”
“是不是受欺负了?”槿的声音柔和下来。
士兵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点头。槿走近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拍,带着佛家的慈悲、道家的自然、儒家的仁爱,三股力量汇入士兵的魂魄,化解着他心中积压的怨恨。
“谢谢你...是你救了我...”士兵哽咽着说。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个年轻人。
梦境开始消散,李卫国的魂魄放下了手中的虚影刀,脖颈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他对槿深深一躬,随着一道金光消散而去。
槿的魂魄回归本体,她缓缓睁开眼睛,在笔记本上记下:第一千四百三十二渡,军魂李卫国,怨结已解。
窗外,天将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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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清晨,槿在院中打坐时,察觉到有人在远处观望。她没有理会,继续敛气安神眼观鼻,鼻观心进入她的小周天。直到收势,才淡淡开口:“既来了,有何事?”
村主任这才从老槐树后走出,身后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槿姑娘,这位是城里来的赵先生,说是有事相求。”
赵先生递上名片,槿没有接,只是扫了一眼。
“我听说槿姑娘精通传统文化,我们公司想在村里开发一个文化旅游项目,特来请教。”赵先生说话时,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公文包,那是长期焦虑形成的习惯。
“我不过是个写字的,不懂这些。”槿转身欲回屋。
“等等!”赵先生急忙道,“我...我连续七天梦见在机场迷路,每次都赶不上飞机...醒来后心慌得厉害...村里人说或许你能解...”
槿停下脚步,回身打量他片刻。“你眼中有梦魇缠绕。执着太深,自然难安。”
她取来一张黄纸,用朱砂画了道安神符,放在石桌上。“放在枕下,可保一夜安眠。至于项目,”她顿了顿,“莫要强求不属于你的东西。”
赵先生将信将疑地接过符纸,还想再问,槿已转身回屋,关上了门。
三日后,赵先生在村里老客栈醒来,对村主任说:“奇了,这三天睡得特别好。”他望着槿的院落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我明白了,有些东西,强求不得。”
他修改了项目方案,放弃了大规模开发的计划,转而支持村民自发的小型文化工坊。离开时,他将那道已经泛黄的安神符仔细收好,放进了贴身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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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之夜,槿在入定中又进入了别人的梦境。这次是一个机场五楼,五十个人的旅游团正在集合,准备飞往无锡。槿直觉这个团实际上只有三十人,多余的是某种执念的投影。
在梦中,她找到对接人员,那是个笑容僵硬的导游,胸前的工作证上名字模糊不清。正要排队登机,有人喊她排在队伍后面。就在这时,梦醒了。
槿坐起身,在日记本上记录这个梦境。“五十表象,三十真实,机场为渡,无锡为归...”
她知道,这预示着她将面临一次重要的灵魂引渡任务。无锡,无息,莫非是生命止息之意?
两日后,邻县传来消息,一辆载着三十人旅游团的大巴在高速上侧翻,二十人当场死亡,十人重伤。遇难者遗体暂时安置在县殡仪馆,等待家属认领。
槿放下手中的画笔,长叹一声。她知道自己的任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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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月隐星稀,正是引渡亡魂的吉时。槿在院中设下法坛,铺开三尺见方的太极图,四角分别放置铜钱剑、引魂铃、往生咒和渡厄灯。
她先诵《金刚经》破执,再念《道德经》明道,最后吟《孝经》了缘。三经诵毕,二十个新魂飘飘然而至,其中包括梦中那个喊她排在队伍后面的导游。
“谢谢你来送我们。”导游的魂魄说,他的面容现在清晰了,是个和善的中年人,“我们本该是五十人的团,但最后只有三十人成行...没想到...”
“生死有命,渡者有心。”槿摇动引魂铃,声音清脆悠远,“你们可还有未了的心愿?”
魂魄们低声诉说着未竟之事:阳台上的花无人浇水,答应陪母亲过生日的承诺未能履行,公司的项目尚未交接...
槿一一记下,承诺会托梦给他们的家人。随后她念诵《往生咒》,为每个魂魄点上引路灯。灯光如豆,却照亮了通往彼岸的路。
超度完毕,已是凌晨。槿独自坐在院中,望着满天星辰。每一次引渡,都让她更加理解生命的重量。这些魂魄带走的不仅是未了的心愿,更是生者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儒家讲“仁者爱人”,佛家说“慈悲为怀”,道家重“济世度人”。她修行三劫,最终都归于一件事:在梦境与幽冥的边界,做一个安静的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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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槿兑现了对魂魄们的承诺。她通过托梦,让老妇人的女儿想起阳台的花需要照料,让年轻女孩的母亲知道女儿希望她好好过生日,让中年男子的同事梦见项目交接的细节...
这些事耗费心神,但她从无怨言。只是在午后小憩时,她会梦见那个机场,那个旅游团,还有那句“排在队伍后面”的叮嘱。她明白,这是提醒她,渡人的路上,她也要遵守某种秩序,不可僭越,不可强求。
这日黄昏,她正在作画,画的是一片云雾中的远山,山脚下有个小小的人影,正在前行。突然,她感应到村头有一股强烈的生死执念在涌动。细细感知,才知是王家媳妇难产,已有一天一夜。
槿放下画笔,犹豫片刻。她本不该干预生者之事,但那未出世婴儿的魂魄已在生死边缘徘徊,发出微弱的求救。
夜深人静时,她取出一张特制的安胎符,对着月光诵念七七四十九遍《北斗经》,然后将符纸折成纸鹤,轻轻一吹。纸鹤振翅飞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清晨,村里传来消息,王家媳妇顺利产下一子,母子平安。接生婆连连称奇:“眼看就要不行了,那媳妇突然有了力气,像是有人在一旁助她一般。”
槿在院中听闻,只是淡淡一笑,继续侍弄她的药草。那株紫色的忘忧草开得正好,摘下来晾干,正好可以用来制作新的安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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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来暑往,槿依旧独居小院,与世人保持着距离。村民们偶尔会在清晨看到她晾晒草药,或在月夜听见她院中传来清脆的铃音,但无人敢轻易打扰。
她的书房里,笔记本已记到第一千八百余度。每一页都是一个灵魂的故事,每一次引渡都是一次修行。
这夜,她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长长的渡口,无数魂魄排队等候。她一个个为他们点亮灯笼,指引前路。轮到最后一个魂魄时,她惊讶地发现,那竟是年轻时的自己。
“你也要渡吗?”梦中的她问。
年轻的槿微笑:“渡人即是渡己,你忘了么?”
梦醒时分,东方既白。槿披衣起身,在日记上写下:“所有的梦都是渡口,所有的醒来都是归程。而渡梦者,永远在梦里清醒,在醒时做梦。”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渐渐缩短,阳光洒满她的小院。在这个平凡又不平凡的村子里,渡梦者的日子还在继续。下一个需要渡化的,或许是远方的陌生人,或许是近处的游魂,或许,正是她自己那颗永远在修行路上的心。
槿微微一笑,开始研磨朱砂。今日要画的,是一幅新的引路图——为那些在梦境与现实中迷失的灵魂,指引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