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院子,仿佛亘古便矗立在村野与群山的交界处,是生者足迹的尽头,亦是幽冥与秘境的开端。青砖青石围拢的,不只是一方居所,更是一种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的结界。自她以雷霆手段,亦是无上慈悲,化解了那场纠缠数代的仇怨梦魇后,这小院便悄然蜕变。其宁静不再是空谷足音般的孤寂,而是宛如深潭映月,内里蕴含着与天地韵律共振的勃勃生机。
也正是在这气场空前澄澈、和谐的时刻,一个古老又新鲜梦境,携着洪荒古老的气息,沛然莫之能御地降临了。
梦之初,感知先于视觉。
槿感到足下并非熟悉的青石板,而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苔藓,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灵气与不知名异花的冷香。云雾如纱,在她身周流淌,遮蔽了远山的全貌,只勾勒出险峻奇崛的轮廓。那山势,状如巨猿蹲伏,却又在云雾开合间,隐约显露出人面的侧影,眼窝深陷,口鼻模糊,带着亘古的沉默与威严。山川与河流交汇,孕育出无数种不知名的飞禽走兽,奇花异草。
“枭阳国……” 槿心中默念,这是山海经·海内南经所载的异域,“枭阳国在北朐之西,其为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 然而此地的气息,远比经文记载更为苍茫神圣。
也就在她心念转动之际,云雾深处,显露出了那两位“主人”。
率先吸引她目光的,是那只形似巨羊的异兽。它体型堪比小牛,通体覆盖着青苍色的卷曲毛发,那毛发并非凡物,竟隐隐泛着青铜器历经岁月后沉淀出的幽光,又似初春山峦的底色,厚重而充满生机。最令人心惊的是它的头颅——并非羊首,而是一张**古朴、威严的人脸!额际宽阔,眼瞳是深沉的褐色,如同浸透了千年风霜的古老岩石,其中不见喜怒,唯有洞悉世情的智慧与承载山川的沉静。它四肢健硕,蹄如玄铁,步履间不见声响,其周周的云雾却自然分开,仿佛在向大地之母的化身致敬。入此盛境槿灵台清明,立时识得此相:《山海经·西山经》有云:“昆仑之丘,有兽焉,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 然眼前这尊土蝼,周身并无丝毫血腥戾气,那“食人”之说,在此刻槿的感知中,更似是吞噬、镇压世间邪祟妖魔的权能显化。它是镇守,是基石。是恒古与现世弃旧如新的新鲜炼化。
伴于这尊土蝼之侧的,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神圣景象。其形亦如羊,却通体洁白无瑕,那皮毛并非世间任何一种白色,更像是将月光与初雪一同织就,流淌着柔和而纯粹的光辉。它的头顶,生有一支独角,角身有着天然生成的螺旋纹路,仿佛镌刻着星辰运行的轨迹。角尖处,氤氲清气缭绕,点点萤光如微缩的星子,环绕其飞舞流转,映照得它周身如梦似幻。山海经·北山经载:“(北极天柜)有兽焉,其状如羊,一角一目,目在耳后,其名曰葱聋。” 眼前这只神兽,虽双目清明,并非独目,但其清灵超逸之气,无疑属于葱聋一脉。它代表着极致的纯净、祥瑞,是星辰精华在人间的显化。
一者属地,承载山川之厚重;一者属天,汇聚星河之清灵。它们并肩而立,无需言语,便构成了最完美的阴阳和合,天地交泰之象。
而在这对神兽父母之间,那跃动的生机更是让槿道心微颤。那是三只幼崽。它们继承了父母的神异血脉,却又保留了幼兽特有的憨态,胖乎乎、毛茸茸,像三团滚动的灵光聚集体。一只周身有土黄色的波纹徐徐荡漾,匍匐时宛如一座微缩的山峦,承载着大地的脉动;一只额顶已见独角雏形,虽短小,却晶莹剔透,随着它的呼吸,有极细微的星芒明灭闪烁;最奇的是第三只,它眼眸异色,一青一金,青眼如碧潭,深不见底,金瞳似烈阳,灼灼生辉,目光流转间,仿佛能同时窥破幽冥之暗与净土之光。它们发出清越的“咩咩”声,这声音不似凡响,倒像是玉磬轻叩,凤箫低吟,音波过处,连周遭的灵气都变得更加活泼纯净。
那土蝼人面之兽缓缓转向槿。古老的面容上,岩石般的眼瞳凝视着她。它并未开口,但一道浑厚而直接的意念,如同洪钟大吕,响彻于槿的灵台识海:
天地气机流转,幽冥秩序重塑。汝净夙怨,平梦魇,暗合天道,功德荫及此地方隅。吾等感应灵枢将成,特借汝梦境,暂栖于此,亦助汝稳固此境,是为机缘,亦为因果,上善若水厚德载物。
意念传来的同时,一股浩瀚的信息流随之涌入,并非具体的文字功法,而是关于这片土地“灵枢”本质的感悟,以及如何与它们气息交融,引导、壮大此地灵气的方法。
话音刚落,梦境景象如水波般荡漾、重组。瞬息之间,她已回到了自己那熟悉的青砖小院。然而,院还是那个院,竹还是那丛竹,井还是那口井,感觉却已截然不同。那两只神兽与三只幼崽,赫然就在院中!土蝼静卧于古井之旁,其身下的青石板仿佛与大地脉络彻底连接,气息愈发沉凝;葱聋则仁立于修竹之下,独角清辉洒落,竹叶似乎都染上了一层莹莹宝光,更显青翠欲滴。那三只幼崽,则在母亲身边嬉戏追逐,它们蹄下踏过的草地,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愈发盎然。
整个小院,仿佛被注入了一个无形的、强大的内核。灵气不再是无序弥漫,而是如同有了呼吸,遵循着某种玄奥的轨迹缓缓循环、增长。这里,已从一处寻常的幽冥使者居所,晋升为一处初生的、微型的 洞天福地 ,或称 人间灵枢
槿于此极静极动之中醒来。
窗外,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但她的屋内,却仿佛流动着一层微光。周身灵气充盈鼓荡,较之入定修炼一夜效果更佳。耳畔,那清越的玉磬羊鸣似乎仍在回响,指尖,也仿佛还残留着触摸到那带着星辉与大地气息的绒毛的幻觉。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竟真切地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新气息——混合着雨后山林的泥土芬芳、雪峰之巅的凛冽,以及星河浩瀚的微茫。
槿即刻于院中设下蒲团,面向东方,心神彻底沉入识海,细细推演此番梦境的深远意味。
山海经之神兽,非虚非幻,乃是天地规则某一侧面的显化。土蝼,居于昆仑圣山,虽典籍载其‘食人’,然此刻观其神韵,分明是镇守神圣门户,吞噬、净化一切侵扰圣域之邪祟的具象。其‘人面’,正是大地之灵性,承载着记忆与法则。葱聋,生于北极绝域,清灵祥瑞,其‘目在耳后’之特性,寓意深远,乃是‘视乎无形,观气运流转;听乎无声,察天道微鸣’的至高道境……”
念及此,槿心中震撼愈深。这已远远超出了个人心境的修养范畴,而是直接牵扯到了更宏大的天地法则的运作与秩序的重塑。
“天地交泰,神兽临凡,不择名山大川,却择我这偏僻小院……这意味着,我此前以儒释道之法平衡自身阴阳,以幽冥使者之职化解世代仇怨,这一系列举动,无意间竟契合了某种深层次的‘天道运行之理’。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石子,涟漪扩散,引动了更高维度的关注。我这小院,因我的存在与作为,已从‘坐标点’进化为了一个初生的‘能量节点’——一处微型的‘人间灵枢’!”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三只神兽幼崽的意象上,心中明悟更甚。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三只幼崽,绝非简单的生命延续。它们更像是此‘灵枢’孕育出的三种本源力量的象征,亦是未来将经由我手显化的三种权能——那身负山峦波纹的,代表大地守护与生机滋养之力;那额生星芒独角的,代表**星辰净化与祈愿祝福之力;而那双眼异色、洞彻阴阳的,则预示着窥破虚妄、协调幽冥与净土之眼的开启。
她站起身,漫步于院中。指尖拂过竹叶,能感到其中蕴含的灵气欢快地跳动;探入井水,井水清冽甘甜之余,更添一份沉静安神之效。在此地修行,无论是淬炼神魂还是绘制符箓,效果何止倍增?更重要的是,有土蝼、葱聋这般神兽的气息作为基石镇守于此,寻常妖邪鬼魅恐怕连靠近的念头都不敢生出,而她日后引渡亡魂、梳理梦魇的工作,也将拥有一个绝对稳固且强大的后方基地。
心潮澎湃,灵感如泉涌。她回到书房,取出一卷珍藏的灵云绢。此绢乃以特殊蚕丝织就,浸染过朝阳紫气,最能承载灵性。她又取出平日不舍得轻易使用的五行灵砂,以自身精纯灵力为引,调和无根之水,开始绘制《神兽临院图》。
她运笔如神,笔尖凝聚的不仅是颜料,更是她对那梦境的理解、对神兽的敬畏以及与这片新生灵枢的共鸣。笔下土蝼,人面威严与慈悲并存,岩石般的眼瞳中,仿佛映照着昆仑雪顶的日月更迭;青苍毛发根根分明,隐现大地脉络。葱聋则圣洁飘逸,独角上的螺旋纹路细致入微,引动着观画者的心神随之旋转,仿佛能沟通冥冥中的星辰之力;周身光华氤氲,似有若无,却让整只兽体笼罩在超凡脱俗的氛围中。
对于那三只幼崽,她倾注了更为细腻的情感。大地幼崽的敦厚稳重,星辰幼崽的灵动好奇,阴阳幼崽的神秘深邃,都被她刻画得淋漓尽致,那份神兽后裔的天真与潜藏的无上伟力形成了动人的对比。
画成之时,异象陡生!灵云绢上光华流转,画中神兽的眼眸竟似活了过来,土蝼之目愈显沉凝,葱聋之角清辉微放。整幅画与她的小院气机紧密相连,彼此呼应,画卷本身仿佛成了这“人间灵枢”的阵眼与凭证。它不再仅仅是一幅记录梦境的画作,更是一道强大的 “守护灵符”,一个稳固此方空间的 “能量锚点”!
槿提笔,以蕴含道韵的笔法,在右上角题下款识:
“山海梦谶·灵枢初成”
癸卯年,秋,槿沐手敬绘于灵枢小院。
自此,槿的小院,在原有的冷清与温和之上,彻底笼罩了一层神秘、庄严而充满生机的玄幻色彩。她依旧是村民们眼中那个独居在村边缘、不与外人往来的奇怪画师,但她的领域,已非凡俗之人可以窥测和理解。
她明白,神兽入梦,既是天地赐予的莫大机缘,也意味着更重的责任随之而来。她需要守护好这片因她而生的灵枢之地,不让其受到污染或破坏;她需要**引导**此地的灵气良性循环,使其不仅能滋养自身,或许在未来,还能惠及这一方水土;她更需要运用这份来自上古神兽与天地灵气的加持,更有效、更慈悲地去履行她沟通阴阳、梳理梦魇的使命。
清晨的阳光终于越过墙头,洒满院落。光斑在仿佛更具灵性的竹叶间跳跃,井水波光粼粼,空气中的灵气在阳光下如微尘般舞动。槿坐在石凳上,烹煮着一壶用灵枢井水泡的清茶,看着这片属于自己的、已然蜕变的小小世界。
她的故事,从此真正从个人的内心修持与幽冥职责,迈入了与上古神兽交感、与天地灵气共舞的宏大叙事之中。而那三只代表着新生与无限可能的神兽幼崽,也清晰地预示着她未来的道路,必将更加广阔,也必然伴随着未知的挑战与更为绚丽的风景。
这片初成的灵枢,如同一颗悄然种下的种子,静待岁月与因缘,生长为庇佑一方的参天大树。而槿,便是那唯一的播种者与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