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是个平庸的作家兼画师。当然,这只是她在这个狭间村落维持的表象。真正的身份,是游走于梦境与幽冥的使者,负责安抚那些不肯安息的魂灵,或者,为沉溺于噩梦的生灵投下一缕清醒的光。她的院子坐落在村子的最边缘,再往外,便是被常人视为禁忌、雾气永年不散的混沌地带。这里,是现实与虚幻的缝隙,也是她的领地。
院墙是由粗糙的木头和斑驳的巨石垒成的,看似随意,却暗合着某种古老的法则,将外界的窥探与内部的异常一同隔绝。院子里,一边是肆意疯长的野花杂草,带着近乎狰狞的生命力;另一边则整齐晾晒着写满朱砂符文的宣纸,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一群窃窃私语的幽灵。
此刻,槿正坐在院中那棵枯了一半的老槐树下,指尖沾着微凉的墨,在一本空白的书页上犹豫。笔尖干涸,灵感如同枯井。这种停滞感让她有些烦躁,身为梦魇使者,她比谁都清楚,创作的阻塞往往预示着更深层意识的暗涌。
午后阳光被混沌地带的雾气滤过,变得稀薄而暧昧。倦意袭来,槿靠在老旧的藤椅上,闭上了眼。意识的边界开始模糊,她滑入了那片她再熟悉不过的、属于她自己的半梦半醒之域。
周围不再是熟悉的小院,而是一片无垠的、灰色的空无。没有天地,没有方向,只有纯粹的意识在漂浮。然后,感觉来了。
不是景象,不是声音,是一种“存在”的迫近。一股无形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力量,如同水银般渗透进她梦境的边界。它没有形态,却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径直指向她的右手食指。
槿在梦中保持着绝对的清醒,甚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冷峻观察着。她“看”到那股力量凝聚成一片模糊的轮廓——一块边缘粗糙、布满暗红色锈迹的铁皮。它悬停在那里,没有实体,却散发着陈旧、冰冷、甚至带着一丝腥甜的气息。那不是物理上的铁锈,而是无数破碎誓言、遗忘承诺和精神熵寂凝结成的“锈”。
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要让她的食指在那片虚幻的铁皮上划下。没有恶意的逼迫,更像是一种程序性的、不容置疑的邀约——签个约。以血为墨,以魂为契。
槿立刻明白了。这不是外来的侵袭,至少不完全是。这是她自身深处某些被她长期忽略、甚至刻意压抑的部分,与外部某个古老规则产生了共鸣,共同具象出的“契约之引”。或许是关于她作为幽冥使者的终极代价,或许是某个她迟迟不愿做出的、关乎未来道路的选择。
她没有害怕。长期的边缘生活与幽冥打交道,让她对这类超越常理的接触早已麻木。她只是冷静地评估着。指尖能感受到那股力量的牵引,能“想象”出铁皮锈迹的粗糙触感,以及一旦划破可能带来的、并非物理上的“破伤风”——那是一种灵魂层面的污染,一种被陈旧、腐朽规则同化的危险。
“我没有意愿签。” 她在梦境中清晰地想着。这个念头如同磐石,稳固着她的意识核心。
她的手指,在无形的牵引下,悬在那片锈迹斑斑的铁皮之上,毫厘之距,却稳如泰山,没有真正触碰。她甚至能“闻”到那锈迹散发出的、带着铁腥与时光腐朽的气味,提醒着她这份契约背后可能潜藏的精神毒害。
就在这僵持的刹那,梦境外的现实,小院边缘的混沌雾气似乎受到了牵引,微微翻涌起来。晾晒的符文纸无风自动,发出哗啦啦的轻响,仿佛在预警。老槐树枯死的那一半枝桠,在雾气中投下狰狞的影,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最终,那股无形的力量,因找不到丝毫可乘之机,如同潮水般退去了。铁皮的幻象碎裂、消散,融入灰色的空无。
槿猛地睁开眼。
夕阳西斜,将小院染上一层暖橙,却驱不散她指尖残留的、源自梦境的冰冷触感。她抬起右手,食指完好无损,皮肤光滑,没有任何痕迹。但那种被“瞄准”、被“邀约”的感觉,依旧萦绕不散。
她站起身,走到院墙边缘,凝视着外面翻涌不息的混沌雾气。梦中的铁皮与锈迹,是内在阻塞的外在显化?还是混沌之中某个古老存在对她发出的试探?亦或,是她自身命运轨迹中一个无法回避的节点,正以这种方式提前敲响警钟?
她不知道确切答案。但她知道,那份“契约”并未真正消失。它只是退回了阴影处,等待着下一次她心灵出现缝隙的时刻。
回到书桌前,她重新拿起笔。之前的阻塞感依然存在,但不再是一片空白。一种冰冷的决意在她眼中凝聚。她铺开新的宣纸,这一次,她没有蘸墨,而是取出了一小盒暗红色的朱砂。
笔尖落下,不再是停滞,而是带着一种斩断迷雾的锐利。她开始书写,不是故事,也不是符咒,而是一篇记录,关于一个未被签署的契约,一次无形的划伤,以及一个拒绝在锈蚀铁皮上留下姓名的幽冥使者。
文字在纸上流淌,带着朱砂特有的凝重与灵性。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当无形的契约再次来临,她需要准备的,不仅仅是笔墨纸砚,更是贯穿幽冥与梦魇的勇气与清醒。
小院重归寂静,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和混沌地带永不疲倦的、低沉的嗡鸣。槿坐在那里,既是记录者,也是即将踏入未知的当事人。平庸,只是她的伪装;而此刻,在笔墨与梦魇的交界处,她显露出了属于使者的、不容侵犯的锋芒。那未曾划下的一指,便是她最坚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