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都说,槿的院子是活的。
它坐落在村最边缘,再往外,便是那片终年弥漫着淡淡雾气、无人敢深入的黑森林。槿的小院就以一种近乎倔强的姿态,伫立在人间与未知的分界线上。青石垒砌的矮墙爬满了苍翠的常春藤,院内不是寻常农家的菜畦鸡舍,而是恣意生长着些奇异的植物——叶片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星纹草,夜间会吐出如呼吸般柔和光晕的月华苔,还有那一小片被槿当做青菜喂养“意外来客”的、绿得近乎剔透的玉髓蕨。
槿这个人,在村人眼里也如同她的院子,安静,疏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她是个作家,也是个画师,靠卖些文字和插图过活。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过是表象,是她在人间栖身的伪装。她的真正身份,是游走于边界之上的幽冥使者,梦魇的牧者。她的画笔,能勾勒生灵的梦境;她的文字,能记录魂魄的低语。
这身份带来的唯一“特权”,似乎就是她的院子总会吸引一些不属于人间的“东西”。
比如眼前这两只。
它们是在一个晨露未曦的清晨出现的,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玉髓蕨旁边,仿佛从一开始就在那里。那不是人间该有的羊。它们的体型比寻常山羊大上一圈,皮毛并非纯白,而是一种流动的、仿佛内里蕴藏着月光的银灰色。额心并非普通的犄角,而是盘旋着生出一种类似玉质珊瑚的结构,晶莹剔透,散发着微弱的凉意。最奇异的是它们的眼睛,清澈如最纯净的琥珀,瞳孔深处却似乎有细碎的星辉在缓缓旋动。
“夫诸之裔……”槿倚在门框上,轻轻叹了口气。她在古老的《山海经》残卷中见过类似的描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这两只虽只是血脉稀薄的后裔,并非本尊,但带着浓郁的水泽精气。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在无声地聚集着周围的水汽,让院子的空气都变得格外湿润,石阶边缘甚至悄然凝结出了细密的水珠。
她知道它们的主人会来寻找。这种天地蕴生的灵兽,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其主。她并未做什么,只是任由它们在院子里待着。那两只夫诸之裔也极温顺,偶尔低头,用那玉珊瑚般的角轻轻触碰一下玉髓蕨,并不真的啃食,只是汲取着其中纯净的草木精气。槿看在眼里,心知这算是它们克制的“房租”了。
喂养了两日,院里的水汽愈发重了,连墙壁都开始渗出潮湿的寒意。
第三天,人来了。
槿正在屋内勾勒一幅关于深海的梦境,笔尖悬停,感受到了院门外传来的、与夫诸之裔同源却更为强大的水灵气息,以及一种毫不掩饰的、搜寻的意念。她放下笔,走到窗边。
透过稀疏的竹帘,她看到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的是个高个子男子,穿着一身看似普通却纤尘不染的青灰色衣袍,面容冷峻,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地面。他身边跟着一个稍矮些的随从,同样神情肃穆。槿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地上那些凡人看不见的、由精纯水灵之气凝结而成的、莲花瓣般的淡蓝色足迹。
“是在找羊吗?”槿推开木门,声音平静无波。
那高个子男人闻声抬起头,目光锐利如电,在槿身上扫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随即又漠然地移开,似乎并不打算理会这个看似普通的村妇。那种无视,并非傲慢,更像是一种……神只对蝼蚁的自然忽略。
槿并不动怒。她早已习惯这种来自“非人”存在的态度。她只是再次开口,声音清晰了几分:“我问你,是不是在找羊?”
这次,高个子男人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地上有它们的足迹。”他言简意赅,语气冰冷,仿佛在陈述一个与槿无关的事实。
“羊就在院子里,”槿侧过身,让出院门的空间,“你领上走吧。”
她不再多看那男人一眼,转身走进院子。那两只夫诸之裔感受到主人的气息,发出轻柔的、如同溪流撞击卵石般的鸣叫,主动向她走来。槿轻轻挥了挥手,像驱赶自家贪嘴的牲口一样,将它们向门口赶去。“去吧,回你们该去的地方。”
银灰色的异兽顺从地踏出院门,亲昵地蹭了蹭那高个子男子的衣袍。男子看都没看槿一眼,只是伸手拂过其中一只的犄角,确认无恙,随即转身,便要带着它们离去。自始至终,没有半分言语,更遑论感谢。
槿站在门内,看着他们即将消失在林间小路的雾气中,那个一直沉默的随从似乎迟疑了一下,回头望了槿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奇怪这个凡人女子为何如此平静,以及……为何她能看见并收留夫诸之裔。
但槿已经不在意了。她只是觉得,院子里的潮湿气息正在迅速消退,那种被外来水灵之力浸润的感觉正渐渐远离。阳光重新变得干爽温暖,落在那些玉髓蕨和星纹草上,映出勃勃生机。
“好了,”她轻声自语,仿佛是对院子说,也是对自己说,“清净了。”
她关上门,将那可能引发一邑大水的麻烦,连同其主人冷漠的背影,一起关在了门外。对她而言,这不过是幽冥使者日常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她提供了暂时的庇护所,用了几株玉髓蕨作为代价,然后物归原主。对方的态度如何,与她何干?她的世界,只需要这一方安静、边界清晰的小院便足够了。
她走回书桌旁,重新拿起画笔。画纸上,那未完成的深海梦境,似乎因为刚刚接触过浓郁的水灵之气,而变得更加鲜活、幽邃起来。笔尖落下,继续勾勒那无人得见的、潜藏在意识之海深处的瑰丽与神秘。
院门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不必要的因果。至于那两只来自《山海经》传说中的异兽,以及它们那冷漠的主人,不过是吹过她院子的一阵带着水汽的风,风停了,痕迹自然也就淡了。守护好自己的一方天地,才是她这位幽冥使者,最根本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