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小院蹲踞在村子的最东头,像一块被遗忘的灰色巨石。墙体厚实,用的是附近山崖凿来的青石,缝隙里填着糯米和石灰调和的灰浆,风雨和岁月都没能啃动多少。这不仅是物理的屏障,更是一层无形的结界,将院内与院外,此岸与彼岸,悄然隔开。院内,是另一番天地。花草遵循着真正的时序,春日海棠烂漫,夏夜茉莉送香,秋时菊瓣蜷缩,冬雪腊梅破寒。一只毛色油亮的玄猫总爱蜷在窗台上打盹,而一条温顺的黄狗则时常趴在屋檐下,尾巴懒洋洋地扫着地面。
她是这方天地的主人,一个在村民眼中画技文笔都平平无奇的作家兼画师。但暗地里,她是执掌幽冥渡引的使者,是抚平梦魇褶皱的摆渡人,儒、释、道三家的微光在她身上交织成一种独特的韧性与平和。此刻,她刚搁下描绘符文的笔,一股非风非雨的凉意便拂过结界,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呜咽。槿叹了口气,知道活儿又来了。这不是人间的叩门声,是某种执念直接穿透了结界的过滤,寻到了她这里
她闭上眼,灵识微动,便“看”到了立在结界边缘的那个“存在”。一个女子,身形模糊,仿佛由雾气凝聚,最显眼的是她的一条腿,从膝盖以下便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扭曲,是“拐”的。她赤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穿着一只破旧的、沾满泥泞的布鞋,眼神空洞而哀切,直直地“望”着槿的方向。
槿走了出去,并非用双脚,而是以一部分神念凝成的虚影。幽冥使者并非总是肉身亲赴黄泉,更多时候,是意念的跋涉。
“丢了?”槿的声音平和,不带波澜。
那拐腿女人的灵体瑟缩了一下,指向野栗林深处,嘴唇嗫嚅着,没有声音,但一股清晰的信息流涌入槿的识海:“鞋……我的鞋……丢了……在那头……”
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灵视之中,一条蜿蜒曲折、布满荆棘与阴气的路径在眼前展开,延伸向极远、极深之处。她知道,这一去,绝非片刻之功。神魂远游,最耗心力。
“一定要原来那只?”槿尝试沟通,“我或许可以为你寻一双新的。”她想着的是简便之法,以灵力幻化,或去那模糊了阴阳界限的“集市”购买一双,了却这段执念,送她安心上路。
女人固执地摇头,残缺的灵体因激动而微微荡漾:“不……只要我那只……只要那只……”
槿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在此等候。”
她的主意识沉静下来,大部分神念沿着那条灵视中的路径,开始了跋涉。这条路,仿佛是现实与梦魇的交织。她“走过”荒草没膝的田埂,蹚过冰冷刺骨的冥河支流,穿过盘踞着低语幽魂的乱葬岗。路途遥远且孤寂,只有执念作为唯一的指引。
不知“行走”了多久,她的神念抵达了一处类似于集镇的地方。这里光影暧昧,建筑虚实交错,是某些游魂野鬼和低阶异界商贩聚集之地。一间看起来像是杂货铺的店面悬浮在雾气中,门口挂着几串风干的、不知名的草药和符牌。
槿走了进去,柜台后是一个打着瞌睡、脑袋却像拨浪鼓一样不停转动的精怪。
“买鞋。”槿言简意赅。
精怪停下转动的头颅,一双豆大的眼睛打量着槿:“客人要什么款式的?绣花的?云纹的?还是能踏水无痕的飞云履?”
“最普通的,女式,布鞋,尺码……”槿报出了从那拐腿女人灵体上感知到的尺码。
精怪翻箱倒柜,拿出几双鞋子,样式各异,材质古怪,有草编的,有纸糊的,甚至还有用月光织就的。槿一一感应,摇了摇头:“不对,都不是她想要的。”
“客官,您这要求……”精怪为难地继续转动脑袋,“您要的,恐怕不是鞋本身,而是附着在上面的‘念’。这东西,小店可没有。得去找‘原装货’。”
槿心中一叹,果然不行。执念之所以为执念,就在于其独一无二,无法替代。捷径走不通,只能回头,继续那漫长的寻找。
她的神念从那集镇退出,重新回到那条漫长的路径上,更加专注地感应着那一丝微弱的、属于特定物品的执念波动。这感觉,如同在浩瀚的星海中寻找一颗特定频率闪烁的星辰。她穿过更加浓稠的黑暗,抵抗着沿途一些弱小梦魇的骚扰(它们往往被她身上自然散发的气息惊走),终于,在一片枯寂的、仿佛被遗忘的河滩边缘,她“看”到了。
那只鞋。
它就静静地躺在几块黑色的鹅卵石中间,半埋在沙土里,和女人脚上那只一模一样,只是更破旧些,沾满了干涸的泥点和水渍。但它上面缠绕的“念”,却纯粹而强烈,那是属于一个生命曾经行走于世间的印记,是未尽的牵挂。
槿俯身,用神念轻轻包裹住那只鞋。一瞬间,一些破碎的画面和情感涌入:泥泞路上的艰难行走,失去平衡的瞬间,无助的呼喊,以及最终,对这只丢失的鞋的深深眷恋……
她明白了。对于这个拐腿的女人来说,这只鞋不仅仅是鞋,是她在这世间残存的、为数不多的完整记忆,是她通往下一个轮回时,不愿缺失的凭证
槿不再耽搁,手持那只承载着沉重执念的布鞋,沿着来路返回。回程似乎快了许多,或许是心愿将了的缘故。当她的小院结界再次出现在神念感知中时,那拐腿女人的灵体依旧在原地等待着,姿势都未曾改变。
槿的神念归位,睁开眼,肉身从屋内走出,手中已多了一只实实在在的、破旧的布鞋——神念具现,将幽冥之物暂时带到阳世片刻,对她而言并非难事。
她走到那女人灵体面前,蹲下身,轻轻地将鞋子放在她赤着的脚边。
女人的灵体剧烈地波动起来,那空洞的眼神里,骤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她缓缓地、艰难地弯下腰,用颤抖的(虽然是虚幻的)手,拾起了那只鞋,小心翼翼地穿上。
就在两只鞋都穿好的那一刻,她那扭曲的腿似乎都挺直了些许。她抬起头,看向槿,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清晰的、近乎实质的、充满感激的笑容。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整个灵体开始变得透明、轻盈,如同晨雾般,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执念已消,往生可期。
槿站在原地,感受着那缕纠缠的阴冷气息彻底消失,周围只剩下夜晚寻常的虫鸣和微风。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神色平静,并无太多波澜。这对她而言,是日常,是修行,也是她选择驻留在这边缘之地的意义。
她转身,走回自己的小院,结界微光一闪,复归平静。院内,老树的影子在月光下安然舒展,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只有槿知道,这世间,又少了一份无谓的牵挂,多了一缕得以安息的魂灵。而她,这个平庸的作家兼画师,将继续守着她的结界,等待着下一个叩响幽冥之门的执念,或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