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是村子里最边缘的存在。她的院子坐落在人迹罕至的边缘地带,再往外,便是荒芜的田埂和一片幽深的林子。村民们对她敬而远之,因为槿有两个隐秘的身份:幽冥使者与梦魇使者。白日里,她是个籍籍无名的作家兼画师,稿纸散乱,画板上总是蒙着一层薄灰,作品平庸得激不起半点涟漪。但到了夜晚,她的工作才真正开始——引导迷途的亡魂,或是潜入生者的梦境,吞噬那些过于沉重、足以让人疯狂的噩梦。
长年与幽冥和阴影打交道,让槿的心像她院中的古井,沁着凉意,波澜不惊。她的世界色调灰蒙,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毛玻璃。直到那个夜晚,她捕获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梦。
那是一个……过于美丽的梦。
梦的主人是邻村一个病弱的年轻画师,据说生命已如风中残烛。槿潜入时,预期会碰到对死亡的恐惧或生命的苦涩。然而,她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
一片广阔无垠的水域,澄澈得像最纯净的水晶。阳光穿透水面,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无数海洋生物在其中悠游,它们的颜色是槿在现实乃至其他任何梦境中都未曾见过的鲜艳夺目,形态千奇百怪,如同神只醉后的随笔。不是幽冥的幽暗,也不是寻常梦境的模糊,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超现实的、饱和到极致的明亮。
孩子们在水里嬉闹,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快艇划过水面,留下长长的白色浪花。槿站在水中,感受到水温润的包裹。她低下头,看见一尾粉嘟嘟的小鱼正怯生生地蹭着她的指尖,那颜色柔软得让她的心尖都颤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双手合拢,小心翼翼地将那捧水,和水中那抹娇嫩的粉色捧在手心。一股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怜爱之情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担忧——那飞驰的快艇,那些顽皮的孩子,会不会伤害到这些脆弱而美好的生灵?
梦境流转,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崭新的世界,还在上学。天空是一种明快的蔚蓝,建筑物的颜色鲜艳得像刚上完新漆。人们的面容温和,交谈时声音轻柔悦耳。她背着一个好看的书包,打开来看,里面除了书本,还有几件精致可爱的玩具,这让她感到一种单纯的欢喜。
这时,一个面容模糊却感觉亲切的男同学走了过来。他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那是一条裙子,一种非常纯粹、高贵的紫色,在明亮的光线下泛着丝绸特有的光泽。
“槿,”男同学的声音很温柔,“这个,是你放在我这里的。我洗好了,还给你。”
他递过来,槿下意识地接过。裙子的触感柔软细腻,带着阳光晒过的好闻味道。她并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条裙子,也不记得曾将它托付给谁,但一种奇异的归属感让她确信,这确实是她的东西。这个世界,这光,这色彩,这温和的人际,这失而复得的美好……正是她内心深处梦寐以求,却从未敢真切勾勒的图景。
太美好了。美好得让她这个见惯了阴暗的梦靥使者,感到了片刻的眩晕与沉溺。
按照职责,她应该在他醒来前悄然离去,或者,如果这个梦过于执着,她甚至需要汲取一丝它的能量,以防做梦者过度留恋幻境而损耗神魂。但这一次,槿犹豫了。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片光海里,捧着那条紫色的裙子,感受着那份不真实的温暖与平静,直到天际微亮,梦境自然消散。
回归现实,槿在自己的小屋里醒来,窗外是灰蒙蒙的晨雾。但那个梦的印记却异常清晰,尤其是那条紫色的裙子,它的颜色仿佛烙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白日的写作和绘画变得越发索然无味,稿纸上的文字苍白无力,画板上的色彩也显得无比肮脏混浊。那个梦境的鲜艳,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现实世界的全部平庸与灰败。
她开始有意识地寻找那个年轻画师的信息。得知他叫“澈”,病情日益沉重,多数时间昏睡。村民们说他是个安静的人,总是用画笔描绘些不存在的光怪陆离。槿的心中产生了某种悸动。她每晚都会潜入澈的梦境,那片水域成了她灰暗生活中的唯一慰藉。她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或执行任务的使者,她开始参与其中,和澈(梦境中的那个男同学)一起在水中漫步,看鱼群穿梭,听孩子们欢笑。那条紫色的裙子,她有时会穿上,在梦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完整与轻盈。
她发现,澈似乎能隐约感知到她的存在。在梦里,他会对她说:“你来了。”眼神清澈,如同那片水域。他会给她看梦中那些奇特的“玩具”——一个会唱歌的贝壳,一支能画出彩虹的笔。槿开始怀疑,这究竟是谁的梦?是澈用他即将燃尽的生命力构筑的幻境,还是……她这个梦魇使者,反而成了被梦境滋养的人?
然而,美好的事物总是脆弱。几天后,当槿再次进入梦境时,她感到了异常。水域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颜色不再那么鲜艳,天空中偶尔会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快艇的引擎声变得刺耳,孩子们的嬉闹声里夹杂了一丝焦躁。澈的身影也淡了一些。
槿知道,这是梦主生命力急剧衰退的征兆。这个光明亮丽的世界,正在随着澈生命的流逝而崩塌。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不能失去这个世界!这个念头如此强烈,超越了她所有的职责和惯例。
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不再只是吞噬噩梦,她要尝试去“加固”这个美梦。她调动起作为梦魇使者的力量,不是汲取,而是反向注入——将她从其他梦境中收集来的、相对平和的能量,小心翼翼地编织进这片水域。她抚平模糊的边缘,加固鲜艳的色彩,努力维持着那份温和与明亮。这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仿佛在用一根细丝线缝合一个即将破裂的华丽气泡。
同时,在现实中,她第一次主动走向澈所在的那个村庄,远远地望了一眼那间低矮的茅屋。生命的烛火在那里微弱地摇曳着。
又是一夜,梦境摇晃得更加厉害,仿佛随时会碎裂。澈坐在水中央的一块光洁的石头上,脸色苍白,几乎透明。他看着槿,微笑着说:“这个世界,快要结束了。但谢谢你,最后这段时间,一直在这里陪我。”
槿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走到他面前,手中紧紧攥着那条紫色的裙子。
“这条裙子……”澈轻声说,“它代表着被你遗忘的一部分自己,对吗?可能是你对色彩的感知,对光明的向往,或者…… simply the ability to be gentle and loved. (或者,仅仅是被温柔以待和去爱的能力。)你曾经把它寄放在别处,也许是觉得现实不配,也许是为了自我保护。现在,我把它洗干净了,是时候……完全地拿回去了。”
他的话像钥匙,打开了槿心中某把生锈的锁。她想起自己为何变得平庸,为何选择与幽冥为伴——并非天生冷漠,而是在更早的岁月里,过于鲜亮的感受曾带来过巨大的创伤,于是她主动封闭了感知,将那个渴望光与色的自我深深埋葬。
“这个梦,”澈的身影越来越淡,“其实是我们一起做的。它源于我对外界光色的想象,也源于你内心深处被封存的渴望。它很美,对吧?”
“很美。”槿的声音有些哽咽。
“那就……带着它,活下去。”澈的声音如同叹息,随着他的身影彻底消散在水中。
梦境开始崩溃,色彩如潮水般褪去。但槿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她站在即将化为虚无的中心,穿上了那条紫色的裙子。一股暖流从裙摆蔓延至全身,她感到某种东西回归了,完整了。
天亮了。槿在自己的小屋中醒来,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她走到窗边,推开窗。奇迹般地,她发现今天的晨雾似乎不再是单调的灰,而是透着一层极淡的、温柔的紫粉色。院子里的杂草,也似乎比往日多了一分绿意。
她坐到画板前,不再是之前那种敷衍的态度,而是郑重地挤上颜料。画笔落下,一抹前所未有的、明媚的蓝色绽放在画布上,如同梦中那片水域的颜色。紧接着是阳光的金黄,鱼群的粉紫……色彩鲜活而充满生命力。
她依然是幽冥使者与梦魇使者,独居在村子最边缘。但她的内心,从此住进了一片光明亮丽的海。她开始创作一系列画作,画中有海,有鱼,有光,还有一个穿着紫裙子的女孩。这些画作,依然不被世俗理解,但槿知道,它们不再平庸。
因为,那是她失而复得的世界,是她亲手捧起的,粉嘟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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