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老槐树林边缘的小院,炊烟依旧在清晨准时升起,如同槿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只是最近,槿那万年不变的净白面容上,眉宇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滞。并非疲惫,也非厌倦,而是一种修行到了某个阶段,遇到的、唯有她自己能感知的“壁”。
她引导亡魂、驱散梦魇的工作仍在继续,如同暗冥中的灯塔,无声无息。但近来,一些格外沉重、纠缠了数十年甚至更久远时光的执念,让她化解时感到比以往更耗心神。那些怨气与悲伤,如同粘稠的墨汁,试图沾染她清寂的心境。她需要更深厚的力量,不是蛮力,而是能彻底净化、穿透迷障的智慧之光。
这夜,月华如水,洒在静谧的小院。槿在例行的晚课后,于房中静坐,意识沉入深定的边缘。恍惚间,她并未踏入平日巡视的那片暗冥边界,而是置身于一片无垠的、柔和的光明之中。没有天地四方,唯有温暖与安详。
光明的中心,一道身影逐渐清晰,并非具体的宝相庄严,而是一种无比慈悲、无比智慧的“存在感”。槿心中自然明了,这是菩萨的示现。没有言语,只有意念的流淌,如同温水浸润心田。
那“存在”的目光落在槿身上,充满了洞悉与怜爱。槿感到自己多年来筑起的、用以隔绝尘世纷扰与幽冥寒气的内心屏障,在这目光下如同透明。她感受到一种无声的评判,并非苛责,而是精准的诊断。
随即,一本非金非玉、非纸非帛的经书,缓缓浮现于槿的眼前。经书散发着淡淡的、古老而清净的气息。一道温和而威严的意念清晰传来,直接印入槿的心识:
“槿,汝根基已稳,然慧力未深。底子尚弱,需深入经章,方能增长智慧,究竟解脱自他之苦。”
“底子太弱……”槿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没有生出半分委屈或不服,反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澈。是了,她凭借天生的禀赋与持戒的毅力行走于暗冥,如同手持一盏风灯,虽能照亮方寸,却无法洞悉黑暗的根源,无法让迷失者自身生出光明。她的力量更多用于“抵御”和“引导”,而非“转化”与“照亮”。这确实是“底子弱”,是智慧底蕴的不足。
那本经书缓缓打开,并非一页页纸张,而是无数闪烁着微光的字符流淌而出,直接汇入槿的识海。开篇几字,尤为清晰——《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经文如清泉,洗涤着她因长久接触怨灵而难免沾染的微尘;又如利剑,开始剖开她一些习以为常、却未必究竟的认知。尤其是“五蕴皆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奥义,像一道强光,照进她工作的核心。那些她所接引的魂魄,它们的痛苦、执念、曾经的形体(色)、感受(受)、想法(想)、行为(行)、意识(识),其本质是什么?如果无法洞见其空性,是否自己的接引,也只是从一种形态的执着,转向另一种形态的安宁?终究未达彼岸。
梦境持续的时间仿佛很长,又仿佛只有一瞬。当槿从定境中醒来,窗外月色依旧,屋内油灯已快燃尽。但她感觉整个世界都不同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而她自己的内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源头活水,滋润着有些干涸的慧根。
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闭目回味。菩萨并未授予她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法术,只是给了一部经,一部无数人念诵、却未必几人能真正“深入”的《心经》。这恰恰印证了菩萨的点拨——她需要的不是向外求取更多力量,而是向内深掘智慧。
自那日起,槿的日常功课多了一项核心内容:深入《心经》。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每日的持诵。清晨,她面对朝阳静坐时,心中观想“照见五蕴皆空”的光明,尝试用这种视角去观察自己身心的运作,观察院中一草一木的生灭。上午读书作画时,她开始尝试用最简单的线条和墨色,去表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意境,画风愈发简淡,却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味和力量。
午后打理花草,她观察泥土、种子、生长、凋零,体悟“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深意。黄昏散步,她看着村庄的烟火、树林的幽暗,感知它们如梦如幻的存在,练习“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的境界。
这一切变化,外在的村民丝毫无法察觉。他们依旧觉得槿古怪,头发长得飞快,容貌不变,眼神深邃得吓人。只有那些偶尔前来、心有执念或曾受梦魇困扰的外乡人,在见到槿时,会隐约觉得这位年轻的画师似乎有些不同了。具体哪里不同,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在她身边,原本焦躁的心会更容易平静下来,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温和而强大的场域,在悄然抚平心灵的褶皱。
机会很快来临,检验着槿“深入经章”的成效。
村里一位长寿却孤苦的老人去世了。老人一生坎坷,晚年更是沉浸在往昔的遗憾与对死亡的恐惧中,怨气颇重。老人去世后,其魂魄并未顺利离开,强烈的执念使其化为地缚灵,盘踞在老屋内,不仅自身痛苦,散发的负面能量也开始影响邻居的睡眠,甚至让体弱的孩子生病。
槿感知到了这股异常沉重且顽固的怨念。她像往常一样,在夜深人静时前往。老屋内阴冷潮湿,老人的魂魄缩在角落,形象模糊,被一团灰黑色的怨气包裹,不停地喃喃自语,重复着生前的痛苦。
若是以往,槿会先以自身平和的气息稳住对方,然后耐心劝导,绘制路引,强行为其开辟一条通往安宁的道路。这个过程往往需要耗费大量心力,如同逆水行舟。
但这一次,槿没有急于动作。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并未刻意散发力量,只是调整呼吸,让心神沉入《心经》的境界。她观想自身五蕴皆空,观想老人的痛苦、执念、乃至这魂魄的形态,其本质亦是空性,并非坚实不变的存在。
她不再试图去“对抗”或“引导”那股怨气,而是用一种深邃的、了知空性的“智慧之光”去“照见”它。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不是劝导,而是平静地陈述:
“老人家,您看,这些让您痛苦的念头,它们来了又去,并非您本身。您执着的过往,如梦幻泡影。您的身体(色)早已衰败,感受(受)皆是苦,想法(想)纷乱无章,这一切(行与识)都在生灭变化,哪有一个实在的‘您’在受苦呢?”
她的话语,蕴含着对经文的体悟,直接触及执念的核心。那团灰黑色的怨气剧烈地翻滚起来,老人魂魄的形象变得更加扭曲,似乎本能地抗拒这种直指本质的“揭露”。
槿继续平静地看着,眼神如同梦中菩萨的目光,充满了慈悲与洞悉,却没有丝毫评判。她继续诵念《心经》真言:“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大家都到彼岸去吧,成就无上菩提!)
这真言不再仅仅是音声,而是携带着她近日修持的全部智慧力量,如同一道温暖而强大的光波,穿透那厚重的怨气。在智慧的“照见”下,怨气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冰雪,开始逐渐消融、瓦解。老人魂魄那扭曲的形象渐渐变得清晰、平静,他停止了喃喃自语,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槿。
槿伸出手指,指尖自然凝聚出一盏微光小灯。这盏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明亮、稳定,光芒中似乎蕴含着对空性的了悟,能照破一切虚妄。
“跟着这光去吧,”槿的声音柔和而坚定,“彼岸没有痛苦,没有执着,唯有真正的自在。”
老人的魂魄望着那盏灯,眼中(如果魂魄有眼的话)流露出一丝释然,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充满遗憾的尘世,身形渐渐化为点点荧光,汇入灯指引的光芒之中,彻底消散。老屋内那股阴冷粘滞的气息也随之荡然无存,恢复了寻常空屋的平静。
槿静静站立片刻,感受着这次超度与以往的不同。她几乎没有感到疲惫,心中反而充满了一种清明的法喜。她第一次不是“用力”地推开一扇门,而是“用心”地照亮了一条路,让迷失者自己走了过去。
回到小院,天边已现曙光。槿没有休息,而是照常开始一天的功课。她坐在老梅树下,心中默诵《心经》,对“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菩萨梦中赐经,并非给予她一件法宝,而是为她指明了一条路径——向内求取智慧的道路。这条路上,没有轰轰烈烈的功绩,只有日复一日的深入、体悟、践行。如同藏经阁的扫地僧,扫去的不仅是尘埃,更是心地的无明。
槿知道,自己的“底子”仍在不断夯实中。暗冥无边,众生苦海亦无边,但她手中的智慧之灯,已然点亮,并且会随着她不断的“深入经章”,越来越亮,照亮更远、更深的黑暗。这是她的命,也是她自愿选择的、利益众生的菩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