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边缘,靠近山坡的那座院子,是槿的家。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槿是个作家兼画师,平日里深居简出,偶尔会有人看见她背着画架往山里去,或是提着一袋简单的 物资从村中小店缓步走回。她看起来二十出头,相貌清秀,穿着素净的棉麻衣服,整个人像是被时光遗忘在角落,有股子古朴,却自有一股让人不愿轻易打扰的气场。
村民们觉得槿有些古怪,但具体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他们不会轻易靠近那座院子,倒不是不喜欢槿,而是潜意识里觉得那儿不属于自己。孩子们有时玩闹着跑近篱笆,也会突然安静下来,然后一溜烟跑开。
槿自己知道原因。她不是普通人,或者说,不完全是。她是幽冥使者,梦魇的见证人,能够穿梭于现实与虚幻的边界,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存在。但她选择隐居于此,用写作和绘画掩饰自己的特殊,恪守着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不干涉,不深究,只观察。
她的院子确实不同寻常。看似普通的农家小院,种着各类花草,却总吸引着一些不寻常的“访客”。通体雪白、眼瞳湛蓝的猫会在月夜端坐墙头,既不亲近也不远离;色彩斑斓的鸟儿会落在院中的柿子树上,唱几句婉转的歌,又扑棱棱飞走,不留痕迹。槿能感觉到这片土地下涌动的微弱灵脉,以及院子上空交织的无形磁场。这里是现实的褶皱,是诸多微妙存在的避风港。
这天的黄昏来得特别早,天空堆积着铅灰色的云,空气沉闷。槿刚结束一天的写作,站在房门檐下,望着渐暗的天色,心里有些莫名的躁动。就在她准备转身回屋时,目光不经意扫过西厢房那面久经风雨、却依旧整洁的前脸墙。
起初,她以为又是光影开的玩笑。但下一秒,她的脚步定住了。
墙上,清晰地映现出一只九尾狐的图案。
那不是雕刻,也不是污渍晕染形成的偶然图像。它仿佛是从砖石内部透出来的影子,轮廓清晰,姿态生动。九尾狐昂首挺立,眼神有神却温和,透着一股不屈的傲气。最奇特的是,在它身体上方,垂直向下排列着九根模糊的柱状阴影,如同牢笼,将它禁锢在方寸之间。整个图案透着一股被封印的沉重感,但那九尾狐的眼神和站姿,却没有半分颓丧,反而像是在静止中积蓄着力量。
槿微微蹙眉。她见过太多灵异之事,梦魇中的妖鬼、游荡的孤魂、山野的精怪,大多混沌迷茫,或执念深重,或虚弱不堪。但眼前这墙中的九尾狐,截然不同。它的灵体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封印着,那九根柱子散发着不容小觑的禁制气息,可它的“神”却未被磨灭,甚至透过砖石,传递出一种沉静而坚韧的生命力。
这算是什么?守护?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修行方式?还是……一个向她发出的求救信号?
风吹过院中的老槐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窃窃私语。槿走近几步,仔细端详。墙壁冰冷粗糙,是再普通不过的乡村土墙。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狐影所在的区域。没有预想中的能量冲击,也没有冰冷的寒意,只有泥土和岁月粗粝的质感。封印的力量内敛而深沉,丝毫不外泄,这手法高超得令她心惊。
“你是什么?”槿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暮色里。
墙上的影子自然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双眼睛,仿佛跨越了时空,与她对视。
那一夜,槿睡得并不安稳。梦中没有具体的景象,只有一片混沌的暗色,以及暗色中那双灼灼的狐眼。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空气中带着雨后的湿润和清冷。她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窗边,看向西厢房的墙。
狐影还在,在晨曦微光中,似乎比黄昏时更清晰了一些。
日子照常过着。槿依旧写作、画画,打理院子,但心里却多了个挂碍。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那面墙,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光线下。她发现,那影子并非一成不变。月圆之夜,在清冷的辉光下,九尾狐的轮廓会显得格外清晰,那九根柱子的阴影也仿佛更加凝实。而在雷雨交加的夜晚,隔着雨幕看去,狐影会微微扭动,眼中似有光华流转,像是要挣脱束缚。
她尝试在画布上描绘它。调色,勾勒,渲染。可无论她如何努力,画出来的九尾狐总是缺少墙上影子那股神韵。那是一种被禁锢了漫长岁月后,依旧不曾磨灭的骄傲与生命力,是画笔难以捕捉的灵魂之光。
她也去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那里旁敲侧击,打听这座院子的历史。老人眯着眼,想了半天,也只说这院子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了,换过不少主人,都是些没什么特别的平头百姓,没听说过关于狐狸的传说。
似乎所有的常规途径都无法解开这个谜团。
一天深夜,槿正在灯下读书,忽然听到一阵极轻微的、类似爪尖刮擦地面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两只圆滚滚的刺猬,不知何时溜进了院子,正和蹲坐在西厢房的墙根下的狗对视着,,仰头望见墙上的影子,然后就如定住一般一动不动。狗见怪不怪,不再理睬他俩,自顾自的躺下,打呼噜声随后响起
这些有灵性的生物,果然能感知到这里的不同。它们是在朝拜?还是在守护?亦或是,单纯被这种强大的同类的气息所吸引?
槿没有惊动它们,只是静静地看着。
这种奇异的景象之后又发生了数次。来的生物各不相同,甚至多年未见过得蛇也来游历一番,,有时是叫不出名字的小飞禽,但它们都保持着同样的安静和专注。槿逐渐意识到,墙中的九尾狐,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不简单。它可能是一个象征,一个地标,甚至是一个……信仰的中心。对于这些散落在山野间的精怪们而言,这被封印的存在,或许意味着某种希望或等待。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槿。她动用了作为幽冥使者的能力,试图进入与那封印相关的“梦境”或“记忆碎片”。她集中精神,将意念投向那面墙。然而,她的意识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光滑的墙壁,被轻柔却坚定地弹了回来。封印不仅禁锢着九尾狐,也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这让她感到一丝挫败,同时也生出一份警惕。设下这个封印的存在,不知何方神圣。
某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槿搬了把竹椅,坐在院子里,对着西厢房的墙。夜风清凉,带着草木的芬芳。墙上的九尾狐在月光下宛如一幅古老的水墨画。
“我知道你不简单。”槿对着墙壁,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那沉默的影子对话,“我看过很多被困住的灵体,它们或愤怒,或哀怨,或绝望。但你不一样。你的眼睛里有光,有一种……耐心。”
四周只有虫鸣。
“你是在守护着什么吗?守护这片土地,或者某个秘密?所以自愿被封印于此?”她猜测着,“或者,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的修行?藉由极致的束缚来磨砺心神,以求突破?”
狐影寂然。
“又或者,你确实在等待帮助?等待一个能看懂这封印,有能力,也愿意为你做些什么的人?”
答案依旧埋在沉默里。
槿叹了口气。她拥有看见非常之物的能力,这能力让她知晓了世界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深邃与神秘。但看得见,不代表看得透。越是接触这些超乎常理的存在,她越是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知。幽冥使者的身份,更像是一个孤独的旁观者职称,而非全知全能的解谜者。
她想起自己选择隐居的初衷:不过是想在这纷繁复杂的世间,寻一处安静角落,用自己的方式观察、记录,然后继续生活。不主动招惹,不轻易介入。这是她的生存法则,让她在光怪陆离的边界保持清醒和安全的法则。
可是,眼前这个谜团,却让她平静的心湖泛起了持久的涟漪。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再次伸手抚摸那冰冷的墙面。这一次,她闭上眼睛,不再试图用灵力去探测,而是单纯地去感受。
渐渐地,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脉动,透过她的指尖传递过来。很慢,很轻,像是沉睡巨人的心跳,又像是深埋地底的古老根须在呼吸。这脉动中,没有怨气,没有焦躁,只有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
槿睁开眼,后退几步,重新审视那墙上的影子。九尾狐的眼睛在月光下,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她依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是守护,是修行,还是求援?她可能永远也无法完全看透其中的奥妙。
但是,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答案或许并不急于一时。这个谜团,这个沉默的“邻居”,已经成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了这座院子神秘磁场的新核心。它提醒着她,这个世界远比她所能理解和描绘的更加广阔和深邃。
或许,保持观察,保持敬畏,本身就是一种回应。
槿转身回屋,关上门前,又回头望了一眼。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斑驳的墙面上,那只九尾狐的影子,在光与影的交错间,愈发显得生动而神秘,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破壁而出,又仿佛会就这样屹立千年。
夜还很长,谜也一样。而对于槿来说,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她依旧是她,一个住在村子边缘,写着字、画着画,偶尔会与一些非凡之物打交道的,平庸而又不平凡的独居者。只是她的世界里,多了一道沉默而坚定的目光,陪她一起,注视着这平凡又神奇的岁月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