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最边缘处,有一方被老树荫蔽着的独门小院。墙体宽阔,木门虚掩,常年静得只闻风声鸟鸣。村里的孩童偶尔追逐打闹经过,也会不自觉放轻脚步,大人们提起那里,也只含糊地说:“住着个画画的槿姑娘,性子淡,喜静。” 他们不知道,这“静”,是一种刻意为之的结界。小院的主人,槿,平庸作家与画师的身份之下,是游走于梦境与幽冥边缘的使者。
她的日子过得极简。白昼,她侍弄院中一小畦菜地,或是在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桌上,用并不出众的技艺描绘些山川河流日常琐碎,换些微薄的银钱维持生计。她的画,总带着一股洗不去的寂寥之气,仿佛墨色里掺了夜露。她的文字也如是,平淡如水,激不起半分波澜。唯有当夕阳彻底沉入远山,夜色如墨般浸染开来,槿真正的“工作”才悄然开始。
她是梦魇使者,职责是安抚、引导那些在梦海中迷失、惊悸的魂灵。但与许多同类不同,槿的心底,没有掌控梦境的权力欲,只有一片火热的慈悲。这慈悲,源于她自身是一片虚无——她没有亲人,没有过往的记忆,像一枚凭空落在院中的种子,独自生长。或许正因如此,她对梦境中那些漂泊的、受苦的意念,有着超乎寻常的感知与怜悯。
不知从何时起,诵经成了她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特别是《地藏菩萨本愿经》。青灯下,檀香袅袅,她清冷而平稳的嗓音低回在静室中。经文里的字句,如同清泉,一遍遍洗涤她因接触太多阴暗梦靥而可能沾染的尘垢,更在她心中刻下了“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宏愿。她寡言少语,神情总是淡淡的,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湖面,可那雾霭之下,是愿为幽冥众生擎起一盏灯的火热慈悲。每日功课的最后,她总会虔诚合十,将那微弱的修行功德回向:“愿以此功德,普及于一切,我等与众生,皆共成佛道。” 而心底最响亮、最执着的声音是:愿我能真正利益到更多的众生,尤其是那些沉沦在恐惧与黑暗中的梦魇之灵。
这夜,她如常入定,灵识滑入无边无际的梦境之海。她熟练地穿梭其间,化解着一个又一个或悲伤或恐怖的梦魇,如同暗夜的摆渡人。工作间隙,她偶尔会为自己编织一个关于“家”的幻梦,那里有温暖的亲人,有喧闹的烟火气,那是她冰冷现实里唯一的慰藉。但今夜,一段尘封已久的、属于她自己的梦境记忆,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那是多年前,一个让她心悸的梦。
在梦中,槿就在这间熟悉的屋子里。一个高大、漆黑的“人影”在屋内焦躁地徘徊,翻箱倒柜,似乎在寻找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轮廓,散发着冰冷、饥饿且充满恶意的气息。槿当时蜷缩在角落,浑身冰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让槿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直觉告诉她,这东西绝非人类,而是来自恶鬼道。
那个梦的恐惧感,早已在年复一年的诵经声中消散殆尽。但此刻,梦境如此清晰地重现,槿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她不再感到害怕,心中涌起的,是强烈的悲悯。
“原来,你那时就在了。” 槿的灵识在梦的虚空中轻声低语,“那般饥饿,那般痛苦,所以在我的潜意识里,显化成那般可怖的模样……翻找食物,是因为你本质上是‘饿’的,是业力之火在焚烧你啊。”
也正是在这个刹那,她忽然明白了不久前另一个温暖的梦——众多亲人在门外等候,她急切开门迎接——的更深层含义。那扇门,不仅是心扉之门,更是她愿意接纳、度化一切众生(包括看似可怖的恶道众生)的慈悲之门。而如今,这扇门已彻底敞开。
从梦中醒来,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槿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而是静静坐着,回味着那个旧梦。恐惧早已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责任感。那个“黑色人影”,或许并非特指某一个亡灵,而是象征着所有流连在痛苦恶道、亟待救度的众生。他们或许曾以各种形式,在她漫长的使者生涯中,如同那个黑影一样,试图在她的“屋子”(她的身心)里寻找一丝慰藉或能量。
“不能再让他们这样无望地‘翻找’了。” 槿心中暗道,“我得主动给予。”
自那日起,槿的修行有了更具体的指向。她依然诵经,但在回想时,会特别观想那个梦境中的高大黑影,以及无数类似形态的、沉沦在黑暗中的众生,祈愿地藏菩萨的慈光首先照耀他们。她开始如法修持简单的**施食**。每日黄昏,在院子角落,她将一小撮净米或几滴清水置于干净的石片上,轻声念诵变食真言:
“曩谟萨嚩怛他孽多 嚩噜枳帝 唵 三跋啰 三跋啰 吽……”
槿观想手中的食物与清水化作无量无边,清净香洁,充满法界,供养给一切饥渴的幽冥众生。她仿佛能“听”到虚空之中传来细微的、满足的叹息声。
此外,槿还在作画时,融入了新的意念。她依然画山水,但会在山坳幽暗处,用极淡的赭石或花青,勾勒出一些模糊却安详的身影,仿佛有光正从云层缝隙透下,照拂他们。她开始尝试画地藏菩萨的宝像,笔触虽依旧朴拙,但眉宇间那份慈悲与坚毅,却被她刻画得异常专注。
奇妙的事情开始发生。她发现自己再进入他人的梦境引导梦魇时,过程变得格外顺畅。那些狂暴、恐惧的意念,往往在她慈悲的意念笼罩下,会渐渐平息下来,甚至有些会显现出茫然、可怜的本来面目,向她作揖叩拜,然后消散于光明中。她的小院,在灵觉的视角里,不再仅仅是安静的结界,而是隐隐散发着一层柔和的金光,如同黑暗业海中的一座小小灯塔。
一晚,槿在梦中又见到了那个“高大黑色人影”。但这一次,景象完全不同。
没有阴暗的屋子,没有恐惧的氛围。她置身于一片清净的光明之中。那个黑影依旧高大,但周身的漆黑如同潮水般褪去,显现出一个模糊但不再狰狞的男子轮廓。他不再翻找,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向着槿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目光中不再有恶意,而是充满了感激与释然。随后,他的身影在光中渐渐淡化,直至完全消失。
槿知道,这并非某个特定亡灵被超度,而是她持续的回向与修行,真正开始转化她内心对应的那份“恶道”能量,也利益到了无量的同类众生。这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她已跨越了自身的恐惧,真正踏上了利他的菩萨道。
清晨,槿推开房门,院中空气清新,鸟鸣清脆。她走到那方施食的石片前,上面的净米已不见踪影,只留下洁净的露水。她俯身,轻轻触摸那冰凉的石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寡淡的神情,但眼底深处,却有着星火般温暖而坚定的光芒。
她回到书桌前,铺开宣纸,磨墨。今天,她不想画山水,也不想画菩萨。她提笔,细细勾勒出一扇敞开的门,门外光影朦胧,似有无数影影绰绰的身影正朝向门内的温暖光明。画技依旧说不上高超,但整幅画却充满了一种宁静、安详和希冀的力量。
槿知道,她依旧是个平庸的作家和画师,也依旧是那个独居在村边的梦魇使者。但她的生命,因那个最初的恐惧之梦,因每日不曾间断的回响,而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义。帮助更多的众生,这愿望如同最响亮的钟声,回荡在她每一个寂静的日夜,也必将引领她,走向更深的慈悲与智慧之海。
真正的修行,不在他方,就在每一个当下的起心动念里。 槿用她寡淡的半生,将恐惧熬成了慈悲,把梦境化为了道场。当她终于能平静凝视那个曾让她战栗的黑影时,才发觉那不过是另一个迷失在长夜中的自己——而度尽众生,原来正是度脱内心深处每一个尚未被光明照见的角落。